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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58篇

作者:佚名 时间:2009-11-06 来源:岳西网

汴河怀古(其二)

皮日休

尽道隋亡为此河, 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汴河,亦即通济渠。隋炀帝时,发河南淮北诸郡民众,开掘了名为通济渠的大运河。自洛阳西苑引谷、洛二水入黄河,经黄河入汴水,再循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运河故道引汴水入泗水以达淮水。故运河主干在汴水一段,习惯上也呼之为汴河。隋炀帝开大运河的动机,不外乎满足一己的淫乐,大量耗费民脂民膏,成为他最著的暴行。唐诗中有不少作品是吟咏这个历史题材的,大都指称隋亡于大运河云云。

  此诗第一句就从这种论调说起,而以第二句反面设难,予以辩驳。诗中说:很多追究隋朝灭亡原因的人都归咎于运河,视为一大祸根,然而大运河的开凿使南北交通显著改善,对经济联系与政治统一有莫大好处,历史作用深远。用“至今”二字,以表其造福后世时间之长;说“千里”,以见因之得益的地域之广;“赖”字则表明其为国计民生之不可缺少,更带赞许的意味。此句强调大运河的百年大利,一反众口一辞的论调,使人耳目一新。这就是唐人咏史怀古诗常用的“翻案法”。翻案法可以使议论新奇,发人所未发,但要做到不悖情理,却是不容易的。

  大运河固然有利于后世,但隋炀帝的暴行还是暴行,皮日休是从两个不同角度来看开河这件事的。当年运河竣工后,隋炀帝率众二十万出游,自己乘坐高达四层的“龙舟”,还有高三层、称为浮景的“水殿”九艘,此外杂船无数。船只相衔长达三百余里,仅挽大船的人几近万数,均著彩服,水陆照耀,所谓“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李商隐《隋宫》),其奢侈糜费实为史所罕闻。第三句“水殿龙舟事”即指此而言。作者对隋炀帝的憎恶是十分明显的。然而他并不直说。第四句忽然举出大禹治水的业绩来相比,甚至用反诘句式来强调:论起功绩来,炀帝开河不比大禹治水更多些吗?这简直荒谬离奇,但由于诗人的评论,是以“若无水殿龙舟事”为前提的。仅就水利工程造福后世而言,两者确有可比之处。然而“若无”云云这个假设条件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极尽“水殿龙舟”之侈的炀帝终究不能同躬身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相与论功,流芳千古。故作者虽用了翻案法,实际上只为大运河洗刷不实的“罪名”,而炀帝的罪反倒更加坐实了。这种把历史上暴虐无道的昏君与传说中受人景仰的圣人并提,是欲夺故予之法。说炀帝“共禹论功不较多?”似乎是最大恭维奖许,但有“若无水殿龙舟事”一句的限制,又是彻底的褫夺。“共禹论功”一抬,“不较多”再抬,高高抬起,把分量重重地反压在“水殿龙舟事”上面,对炀帝的批判就更为严正,斥责更为强烈。这种手法的运用,比一般正面抒发效果更好。

  作者生活的时代,政治腐败,已走上亡隋的老路,对于历史的鉴戒,一般人的感觉已很迟钝了,而作者却有意重提这一教训,是寓有深意的。此诗以议论为主,在形象思维、情韵等方面较李商隐《隋宫》一类作品不免略逊一筹;但在立意的新颖、议论的精辟和“翻案法”的妙用方面,自有其独到处,仍不失为晚唐咏史怀古诗中的佳品。

金缕衣

无名氏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中唐时的一首流行歌词。据说元和时镇海节度使李锜酷爱此词,常命侍妾杜秋娘在酒宴上演唱(见杜牧《杜秋娘诗》及自注)。歌词的作者已不可考。有的唐诗选本径题为杜秋娘作或李锜作,是不确的。

  此诗含意很单纯,可以用“莫负好时光”一言以蔽之。这原是一种人所共有的思想感情。可是,它使读者感到其情感虽单纯却强烈,能长久在人心中缭绕,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它每个诗句似乎都在重复那单一的意思“莫负好时光!”而每句又都寓有微妙变化,重复而不单调,回环而有缓急,形成优美的旋律。

  一、二句式相同,都以“劝君”开始,“惜”字也两次出现,这是二句重复的因素。但第一句说的是“劝君莫惜”,二句说的是“劝君须惜”,“莫”与“须”意正相反,又形成重复中的变化。这两句诗意又是贯通的。“金缕衣”是华丽贵重之物,却“劝君莫惜”,可见还有远比它更为珍贵的东西,这就是“劝君须惜”的“少年时”了。何以如此?诗句未直说,那本是不言而喻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贵如黄金也有再得的时候,“千金散尽还复来”;然而青春对任何人也只有一次,它一旦逝去是永不复返的。可是,世人多惑于此,爱金如命、虚掷光阴的真不少呢。一再“劝君”,用对白语气,致意殷勤,有很浓的歌味,和娓娓动人的风韵。两句一否定,一肯定,否定前者乃是为肯定后者,似分实合,构成诗中第一次反复和咏叹,其旋律节奏是纡回徐缓的。

  三、四句则构成第二次反复和咏叹,单就诗意看,与一、二句差不多,还是 “莫负好时光”那个意思。这样,除了句与句之间的反复,又有上联与下联之间的较大的回旋反复。但两联表现手法就不一样,上联直抒胸臆,是赋法;下联却用了譬喻方式,是比义。于是重复中仍有变化。三、四没有一、二那样整饬的句式,但意义上彼此是对称得铢两悉称的。上句说“有花”应怎样,下句说“无花”会怎样;上句说“须”怎样,下句说“莫”怎样,也有肯定否定的对立。二句意义又紧紧关联:“有花堪折直须折”是从正面说“行乐须及春”意,“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从反面说“行乐须及春”意,似分实合,反复倾诉同一情愫,是“劝君”的继续,但语调节奏由徐缓变得峻急、热烈。“堪折──直须折”这句中节奏短促,力度极强,“直须”比前面的“须”更加强调。这是对青春与欢爱的放胆歌唱。这里的热情奔放,不但真率、大胆,而且形象、优美。“花”字两见,“折”字竟三见;“须──莫”云云与上联“莫──须”云云,又自然构成回文式的复叠美。这一系列天然工妙的字与字的反复、句与句的反复、联与联的反复,使诗句琅琅上口,语语可歌。除了形式美,其情绪由徐缓的回环到热烈的动荡,又构成此诗内在的韵律,诵读起来就更使人感到回肠荡气了。

  有一种歌词,简单到一两句话,经高明作曲家配上优美的旋律,反复重唱,尚可获得动人的风韵;而《金缕衣》,其诗意单纯而不单调,有往复,有变化,一中有多,多中见一,作为独立的诗篇已摇曳多姿,更何况它在唐代是配乐演唱,难怪它那样使人心醉而被广泛流传了。

  此诗另一显著特色在于修辞的别致新颖。一般情况下,旧诗中比兴手法往往合一,用在诗的发端;而绝句往往先景语后情语。此诗一反常例,它赋中有兴,先赋后比,先情语后景语,殊属别致。“劝君莫惜金缕衣”一句是赋,而以物起情,又有兴的作用。诗的下联是比喻,也是对上句“须惜少年时”诗意的继续生发。不用“人生几何”式直截的感慨,用花(青春、欢爱的象征)来比少年好时光,用折花来比莫负大好青春,既形象又优美,因此远远大于“及时行乐”这一庸俗思想本身,创造出一个意象世界。这就是艺术的表现,形象思维。错过青春便会导致无穷悔恨,这层意思,此诗本来可以用但却没有用“老大徒伤悲”一类成语来表达,而紧紧朝着折花的比喻向前走,继而造出“无花空折枝”这样闻所未闻的奇语。没有沾一个悔字恨字,而“空折枝”三字多耐人寻味,多有艺术说服力!

菊 花

黄巢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首诗的题目,《全唐诗》作“不第后赋菊”,大概是根据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引《清暇录》关于此诗的记载。但《清暇录》只说此诗是黄巢落第后所作,题为“菊花”。

  重阳节有赏菊的风俗,相沿既久,这一天也无形中成了菊花节。这首菊花诗,其实并非泛咏菊花,而是遥庆菊花节。因此一开头就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意即等到菊花节那一天。不说“九月九”而说“九月八”,是为了与“杀”、“甲”叶韵。这首诗押入声韵,作者要借此造成一种斩截、激越、凌厉的声情气势。“待到”二字,似脱口而出,其实分量很重。因为作者要“待”的那一天,是天翻地覆、扭转乾坤之日,因而这“待”是充满热情的期待,是热烈的向往。而这一天,又绝非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而是如同春去秋来,时序更迁那样,一定会到来的,因此,语调轻松,跳脱,充满信心。

  “待到”那一天又怎样呢?照一般人的想象,无非是菊花盛开,清香袭人。作者却接以石破天惊的奇句──“我花开后百花杀”。菊花开时,百花都已凋零,这本是自然界的规律,也是人们习以为常的自然现象。这里特意将菊花之“开”与百花之“杀”(凋零)并列在一起,构成鲜明的对照,以显示其间的必然联系。作者亲切地称菊花为“我花”,显然是把它作为广大被压迫人民的象征,那么,与之相对立的“百花”自然是喻指反动腐朽的封建统治集团了。这一句斩钉截铁,形象地显示了农民革命领袖果决坚定的精神风貌。

  三、四句承“我花开”,极写菊花盛开的壮丽情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地尽带黄金甲。”整个长安城,都开满了带着黄金盔甲的菊花。它们散发出的阵阵浓郁香气,直冲云天,浸透全城。这是菊花的天下,菊花的王国,也是菊花的盛大节日。想象的奇特,设喻的新颖,辞采的壮伟,意境的瑰丽,都可谓前无古人。菊花,在封建文人笔下,最多不过把它作为劲节之士的化身,赞美其傲霜的品格;这里却赋予它农民起义军战士的战斗风貌与性格,把黄色的花瓣设想成战士的盔甲,使它从幽人高士之花成为最新最美的农民革命战士之花。正因为这样,作者笔下的菊花也就一变过去那种幽独淡雅的静态美,显现出一种豪迈粗犷、充满战斗气息的动态美。它既非“孤标”,也不止“丛菊”,而是花开满城,占尽秋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战斗芳香,所以用“香阵”来形容。“冲”、“透”二字,分别写出其气势之盛与浸染之深,生动地展示出农民起义军攻占长安,主宰一切的胜利前景。

  黄巢的两首菊花诗,无论意境、形象、语言、手法都使人一新耳目。艺术想象和联想是要受到作者世界观和生活实践的制约的。没有黄巢那样的革命抱负、战斗性格,就不可能有“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的奇语和“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样的奇想。把菊花和带甲的战士联结在一起,赋予它一种战斗的美,这只能来自战斗的生活实践。“自古英雄尽解诗”,也许正应从这个根本点上去理解吧。

题菊花

黄巢

飒飒西风满院栽,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唐末诗人林宽有这样两句诗:“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古往今来,确有不少能“解诗”的英雄,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个。自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一出,菊花就和孤标傲世的高士、隐者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乎成了封建文人孤高绝俗精神的一种象征。黄巢的菊花诗,却完全脱出了同类作品的窠臼,表现出全新的思想境界和艺术风格。

  第一句写满院菊花在飒飒秋风中开放。“西风”点明节令,逗起下句;“满院”极言其多。说“栽”而不说“开”,是避免与末句重韵,同时“栽”字本身也给人一种挺立劲拔之感。写菊花迎风霜开放,以显示其劲节,这在文人的咏菊诗中也不难见到;但“满院栽”却显然不同于文人诗中菊花的形象。无论是表现“孤标傲世”之情,“孤高绝俗”之态或“孤孑无伴”之感,往往脱离不了一个“孤”字。黄巢的诗独说“满院栽”,是因为在他心目中,这菊花是劳苦大众的象征,与“孤”字无缘。

  菊花迎风霜开放,固然显出它的劲节,但时值寒秋,“蕊寒香冷蝶难来”,却是极大的憾事。在飒飒秋风中,菊花似乎带着寒意,散发着幽冷细微的芳香,不象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开放的百花,浓香竞发,因此蝴蝶也就难得飞来采掇菊花的幽芳了。在旧文人的笔下,这个事实通常总是引起两种感情:孤芳自赏与孤孑不偶。作者的感情有别于此。在他看来,“蕊寒香冷”是因为菊花开放在寒冷的季节,他自不免为菊花的开不逢时而惋惜、而不平。

  三、四两句正是上述感情的自然发展,揭示环境的寒冷和菊花命运的不公平。作者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作了“青帝”(司春之神),就要让菊花和桃花一起在春天开放。这一充满强烈浪漫主义激情的想象,集中地表达了作者的宏伟抱负。统观全诗,寓意是比较明显的。诗中的菊花,是当时社会上千千万万处于底层的人民的化身。作者既赞赏他们迎风霜而开放的顽强生命力,又深深为他们所处的环境、所遭的命运而愤激不平,立志要彻底加以改变。所谓“为青帝”,不妨看作建立农民革命政权的形象化表述。作者想象,到了那一天,广大劳苦大众就都能生活在温暖的春天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还体现了农民朴素的平等观念。因为在作者看来,菊花和桃花同为百花之一,理应享受同样的待遇,菊花独处寒秋,蕊寒香冷,实在是天公极大的不公。因此他决心要让菊花同桃花一样享受春天的温暖。不妨认为,这是诗化了的农民平等思想。

  这里还有一个靠谁来改变命运的问题。是祈求天公的同情与怜悯,还是“我为青帝”,取而代之?其间存在着做命运的奴隶和做命运的主人的区别。诗的作者说:“我为青帝”,这豪迈的语言,正体现了农民阶级领袖人物推翻旧政权的决心和信心。而这一点,也正是一切封建文人所不能超越的铁门槛。

  这首诗所抒写的思想感情是非常豪壮的,它使生活在封建社会中的文人学士表达自己胸襟抱负的各种豪言壮语都相形失色。但它并不流于粗豪,仍不失含蕴。这是因为诗中成功地运用了比兴手法,而比兴本身又融合着作者对生活的独特感受与理解的缘故。

秋 夕

杜牧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坐看牵牛织女星。

  这诗写一个失意宫女的孤独生活和凄凉心情。

  前两句已经描绘出一幅深宫生活的图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白色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给屏风上的图画添了几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调。这时,一个孤单的宫女正用小扇扑打着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一句十分含蓄,其中含有三层意思:第一,古人说腐草化萤,虽然是不科学的,但萤总是生在草丛冢间那些荒凉的地方。如今,在宫女居住的庭院里竟然有流萤飞动,宫女生活的凄凉也就可想而知了。第二,从宫女扑萤的动作可以想见她的寂寞与无聊。她无事可做,只好以扑萤来消遣她那孤独的岁月。她用小扇扑打着流萤,一下一下地,似乎想驱赶包围着她的孤冷与索寞,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第三,宫女手中拿的轻罗小扇具有象征意义,扇子本是夏天用来挥风取凉的,秋天就没用了,所以古诗里常以秋扇比喻弃妇。相传汉成帝妃班婕妤为赵飞燕所谮,失宠后住在长信宫,写了一首《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此说未必可信,但后来诗词中出现团扇、秋扇,便常常和失宠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了。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王建的《宫中调笑》:“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都是如此。杜牧这首诗中的“轻罗小扇”,也象征着持扇宫女被遗弃的命运。

  第三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天阶”指皇宫中的石阶。“夜色凉如水”暗示夜已深沉,寒意袭人,该进屋去睡了。可是宫女依旧坐在石阶上,仰视着天河两旁的牵牛星和织女星。民间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嫁与牵牛,每年七夕渡河与他相会一次,有鹊为桥。汉代《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就是写他们的故事。宫女久久地眺望着牵牛织女,夜深了还不想睡,这是因为牵牛织女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使她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也使她产生了对于真挚爱情的向往。可以说,满怀心事都在这举首仰望之中了。

  梅圣俞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见《六一诗话》)这两句话恰好可以说明此诗在艺术上的特点。一、三句写景,把深宫秋夜的景物十分逼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冷”字,形容词当动词用,很有气氛。“凉如水”的比喻不仅有色感,而且有温度感。二、四两句写宫女,含蓄蕴藉,很耐人寻味。诗中虽没有一句抒情的话,但宫女那种哀怨与期望相交织的复杂感情见于言外,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封建时代妇女的悲惨命运。

山 行

杜牧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首诗描绘的是秋之色,展现出一幅动人的山林秋色图。诗里写了山路、人家、白云、红叶,构成一幅和谐统一的画面。这些景物不是并列的处于同等地位,而是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有主有从,有的处于画面的中心,有的则处于陪衬地位。简单来说,前三句是宾,第四句是主,前三句是为第四句描绘背景、创造气氛,起铺垫和烘托作用的。

  “远上寒山石径斜”,写山,写山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蜿蜓伸向山头。“远”字写出了山路的绵长,“斜”字与“上”字呼应,写出了高而缓的山势。

  “白云生处有人家”,写云,写人家。诗人的目光顺着这条山路一直向上望去,在白云飘浮的地方,有几处山石砌成的石屋石墙。这里的“人家”照应了上句的“石径”,—这一条山间小路,就是那几户人家上上下下的通道吧?这就把两种景物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了。有白云缭绕,说明山很高。诗人用横云断岭的手法,让这片片白云遮住读者的视线,却给人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在那白云之上,云外有山,定会有另一种景色吧?

  对这些景物,诗人只是在作客观的描述。虽然用了一个“寒”字,也只是为了逗出下文的“晚”字和“霜”字,并不表现诗人的感情倾向。它毕竟还只是在为后面的描写蓄势—勾勒枫林所在的环境。

  “停车坐爱枫林晚”便不同了,倾向性已经很鲜明,很强烈了。那山路、白云、人家都没有使诗人动心,这枫林晚景却使得他惊喜之情难以抑制。为了要停下来领略这山林风光,竟然顾不得驱车赶路。前两句所写的景物已经很美,但诗人爱的却是枫林。通过前后映衬,已经为描写枫林铺平垫稳,蓄势已足,于是水到渠成,引出了第四句,点明喜爱枫林的原因。

  “霜叶红于二月花”,把第三句补足,一片深秋枫林美景具体展现在我们面前了。诗人惊喜地发现在夕晖晚照下,枫叶流丹,层林如染,真是满山云锦,如烁彩霞,它比江南二月的春花还要火红,还要艳丽呢!难能可贵的是,诗人通过这一片红色,看到了秋天象春天一样的生命力使秋天的山林呈现一种热烈的、生机勃勃的景象。

  诗人没有象一般封建文人那样,在秋季到来的时候,哀伤叹息,他歌颂的是大自然的秋色美,体现出了豪爽向上的精神,有一种英爽俊拔之气拂拂笔端,表现了诗人的才气,也表现了诗人的见地。这是一首秋色的赞歌。

  第四句是全诗的中心,是诗人浓墨重彩、凝聚笔力写出来的。不仅前两句疏淡的景致成了这艳丽秋色的衬托,即使“停车坐爱枫林晚”一句,看似抒情叙事,实际上也起着写景衬托的作用:那停车而望、陶然而醉的诗人,也成了景色的一部分,有了这种景象,才更显出秋色的迷人。而一笔重写之后,戛然便止,又显得情韵悠扬,余味无穷。

清 明

杜牧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一天正是清明佳节。诗人小杜,在行路中间,可巧遇上了雨。清明,虽然是柳绿花红、春光明媚的时节,可也是气候容易发生变化的期间,甚至时有“疾风甚雨”。但这日的细雨纷纷,是那种“天街小雨润如酥”样的雨,—这也正是春雨的特色。这“雨纷纷”,传达了那种“做冷欺花,将烟困柳”的凄迷而又美丽的境界。

  这“纷纷”在此自然毫无疑问是形容那春雨的意境的;可是它又不止是如此而已,它还有一层特殊的作用,那就是,它实际上还在形容着那位雨中行路者的心情。

  且看下面一句:“路上行人欲断魂”。“行人”,是出门在外的行旅之人。那么什么是“断魂”呢?在诗歌里,“魂”指的多半是精神、情绪方面的事情。“断魂”,是竭力形容那种十分强烈、可是又并非明白表现在外面的很深隐的感情。在古代风俗中,清明节是个色彩情调都很浓郁的大节日,本该是家人团聚,或游玩观赏,或上坟扫墓;而今行人孤身赶路,触景伤怀,心头的滋味是复杂的。偏偏又赶上细雨纷纷,春衫尽湿,这又平添了一层愁绪。因而诗人用了“断魂”二字;否则,下了一点小雨,就值得“断魂”,那不太没来由了吗?—这样,我们就又可回到“纷纷”二字上来了。本来,佳节行路之人,已经有不少心事,再加上身在雨丝风片之中,纷纷洒洒,冒雨趱行,那心境更是加倍的凄迷纷乱了。所以说,纷纷是形容春雨,可也形容情绪,—甚至不妨说,形容春雨,也就是为了形容情绪。这正是我国古典诗歌里情在景中、景即是情的一种绝艺,一种胜境。

  前二句交代了情景,接着写行人这时涌上心头的一个想法:往哪里找个小酒店才好。事情很明白:寻到一个小酒店,一来歇歇脚,避避雨,二来小饮三杯,解解料峭中人的春寒,暖暖被雨淋湿的衣服,—最要紧的是,借此也就能散散心头的愁绪。于是,向人问路了。

  是向谁问路的呢?诗人在第三句里并没有告诉我们,妙莫妙于第四句:“牧童遥指杏花村”。在语法上讲,“牧童”是这一句的主语,可它实在又是上句“借问”的宾词—它补足了上句宾主问答的双方。牧童答话了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以“行动”为答复,比答话还要鲜明有力。我们看《小放牛》这出戏,当有人向牧童哥问路时,他将手一指,说:“您顺着我的手儿瞧!”是连答话带行动—也就是连“音乐”带“画面”,两者同时都使观者获得了美的享受;如今诗人手法却更简捷,更高超:他只将“画面”给予读者,而省去了“音乐”,—不,不如说是包括了“音乐”。读者欣赏了那一指路的优美“画面”,同时也就隐隐听到了答话的“音乐”。

  “遥”,字面意义是远。然而这里不可拘守此义。这一指,已经使我们如同看到,隐约红杏梢头,分明挑出一个酒帘—“酒望子”来了。若真的距离遥远,就难以发生艺术联系,若真的就在眼前,那又失去了含蓄无尽的兴味:妙就妙在不远不近之间。《红楼梦》里大观园中有一处景子题作“杏帘在望”,那“在望”的神情,正是由这里体会脱化而来,正好为杜郎此句作注脚。“杏花村”

不一定是真村名,也不一定即指酒家。这只需要说明指往这个美丽的杏花深处的村庄就够了,不言而喻,那里是有一家小小的酒店在等候接待雨中行路的客人的。

  诗只写到“遥指杏花村”就戛然而止,再不多费一句话。剩下的,行人怎样的闻讯而喜,怎样的加把劲儿趱上前去,怎样的兴奋地找着了酒店,怎样的欣慰地获得了避雨、消愁两方面的满足和快意……,这些,诗人就能“不管”了。他把这些都付与读者的想象,为读者开拓了一处远比诗篇语文字句所显示的更为广阔得多的想象余地。这就是艺术的“有余不尽”。

  这首小诗,一个难字也没有,一个典故也不用,整篇是十分通俗的语言,写得自如之极,毫无经营造作之痕。音节十分和谐圆满,景象非常清新、生动,而又境界优美、兴味隐跃。诗由篇法讲也很自然,是顺序的写法。第一句交代情景、环境、气氛,是“起”;第二句是“承”,写出了人物,显示了人物的凄迷纷乱的心境;第三句是一“转”,然而也就提出了如何摆脱这种心境的办法;而这就直接逼出了第四句,成为整篇的精彩所在—“合”。在艺术上,这是由低而高、逐步上升、高潮顶点放在最后的手法。所谓高潮顶点,却又不是一览无余,索然兴尽,而是余韵邈然,耐人寻味。这些,都是诗人的高明之处,也就是值得我们学习继承的地方吧!

乐游原

李商隐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玉谿诗人,另有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趁虞泉〔渊〕宿,不放斜阳更向东!”那也是登上古原,触景萦怀,抒写情志之作。看来,乐游原是他素所深喜、不时来赏之地。这一天的傍晚,不知由于何故,玉谿意绪不佳,难以排遣,他就又决意游观消散,命驾驱车,前往乐游原而去。

  乐游原之名,我们并不陌生,原因之一是有一篇千古绝唱《忆秦娥》深深印在我们的“诗的摄相”宝库中,那就是:“……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玉谿恰恰也说是“乐游原上有西风”

  。何其若笙磬之同音也!那乐游原,创建于汉宣帝时,本是一处庙苑,—应称“乐游苑”才是,只因地势轩敞,人们遂以“原”呼之了。此苑地处长安的东南方,一登古原,全城在览。

  自古诗人词客,善感多思,而每当登高望远,送目临风,更易引动无穷的思绪: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往往错综交织,所怅万千,殆难名状。陈子昂一经登上幽州古台,便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感叹,恐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了。如若罗列,那真是如同陆士衡所说“若中原之有菽”了吧。至于玉谿,又何莫不然。可是,这次他驱车登古原,却不是为了去寻求感慨,而是为了排遣他此际的“向晚意不适”的情怀。知此前提,则可知“夕阳”两句乃是他出游而得到的满足,至少是一种慰藉—这就和历来的纵目感怀之作是有所不同的了。所以他接着说的是:你看,这无边无际、灿烂辉煌、把大地照耀得如同黄金世界的斜阳,才是真的伟大的美,而这种美,是以将近黄昏这一时刻尤为令人惊叹和陶醉!

  我想不出哪一首诗也有此境界。或者,东坡的“闲庭曲槛皆拘窘,一看郊原浩荡春!”庶乎有神似之处吧?

  可惜,玉谿此诗却久被前人误解,他们把“只是”解成了后世的“只不过”、“但是”之义,以为玉谿是感伤哀叹,好景无多,是一种“没落消极的心境的反映”,云云。殊不知,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谿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有将这个“只是当时”解为“即使是在当时”的,此乃成为假设语词了,而“只是”是从无此义的,恐难相混。

  细味“万树鸣蝉隔断虹”,既有断虹见于碧树鸣蝉之外,则当是雨霁新晴的景色。玉谿固曾有言曰:“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大约此二语乃玉谿一生心境之写照,故屡于登高怀远之际,情见乎词。那另一次在乐游原上感而赋诗,指羲和日御而表达了感逝波,惜景光,绿鬓不居,朱颜难再之情—这正是诗人的一腔热爱生活、执着人间、坚持理想而心光不灭的一种深情苦志。若将这种情怀意绪,只简单地理解为是他一味嗟老伤穷、残光末路的作品,未知其果能获玉谿之诗心句意乎。毫厘易失,而赏析难公,事所常有,焉敢固必。愿共探讨,以期近是。

江南春

杜牧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江南春》,千百年来素负盛誉。四句诗,既写出了江南春景的丰富多彩,也写出了它的广阔、深邃和迷离。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诗一开头,就象迅速移动的电影镜头,掠过南国大地:辽阔的千里江南,黄莺在欢乐地歌唱,丛丛绿树映着簇簇红花;傍水的村庄、依山的城郭、迎风招展的酒旗,一一在望。迷人的江南,经过诗人生花妙笔的点染,显得更加令人心旌摇荡了。摇荡的原因,除了景物的繁丽外,恐怕还由于这种繁丽,不同于某处园林名胜,仅仅局限于一个角落,而是由于这种繁丽是铺展在大块土地上的。因此,开头如果没有“千里”二字,这两句就要减色了。但是,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对于这种意见,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中曾驳斥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何文焕的说法是对的,这是出于文学艺术典型概括的需要。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后两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从前两句看,莺鸟啼鸣,红绿相映,酒旗招展,应该是晴天的景象,但这两句明明写到烟雨,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因为千里范围内,各处阴晴不同,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过,还需要看到的是,诗人运用了典型化的手法,把握住了江南景物的特征。江南特点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色调错综,层次丰富而有立体感。诗人在缩千里于尺幅的同时,着重表现了江南春天掩映相衬、丰富多彩的美丽景色。诗的前两句,有红绿色彩的映衬,有山水的映衬,村庄和城郭的映衬,有动静的映衬,有声色的映衬。但光是这些,似乎还不够丰富,还只描绘出江南春景明朗的一面。所以诗人又加上精彩的一笔:“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碧辉煌、屋宇重重的佛寺,本来就给人一种深邃的感觉,现在诗人又特意让它出没掩映于迷蒙的烟雨之中,这就更增加了一种朦胧迷离的色彩。这样的画面和色调,与“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明朗绚丽相映,就使得这幅“江南春”的图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南朝”二字更给这幅画面增添悠远的历史色彩。“四百八十”是唐人强调数量之多的一种说法。诗人先强调建筑宏丽的佛寺非止一处,然后再接以“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样的唱叹,就特别引人遐想。

  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对江南景物的赞美与神往。但有的研究者提出了“讽刺说”,认为南朝皇帝在中国历史上是以佞佛著名的,杜牧的时代佛教也是恶性发展,而杜牧又有反佛思想,因之末二句是讽刺。其实,解诗首先应该从艺术形象出发,而不应该作抽象的推论。杜牧反对佛教,并不等于对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佛寺建筑也一定讨厌。他在宣州,常常去开元寺等处游玩。在池州也到过一些寺庙,还和僧人交过朋友。著名的诗句,象“九华山路云遮寺,青弋江边柳拂桥”,“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都说明他对佛寺楼台还是欣赏流连的。当然,在欣赏的同时,偶而浮起那么一点历史感慨也是可能的。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二)

杜牧

新丰绿树起黄埃, 数骑渔阳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 舞破中原始下来。

  唐玄宗时,安禄山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后伺机谋反,玄宗却对他十分宠信。皇太子和宰相杨国忠屡屡启奏,方派中使辅璆琳以赐柑为名去探听虚实。璆琳受安禄山厚赂,回来后盛赞他的忠心。玄宗轻信谎言,自此更加高枕无忧,恣情享乐了。“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正是描写探使从渔阳经由新丰飞马转回长安的情景。这探使身后扬起的滚滚黄尘,是迷人眼目的的烟幕,又象征着叛乱即将爆发的战争风云。

  诗人从“安史之乱”的纷繁复杂的史事中,只摄取了“渔阳探使回”的一个场景,是颇具匠心的。它既揭露了安禄山的狡黠,又暴露了玄宗的糊涂,有“一石二鸟”的妙用。

  如果说诗的前两句是表现了空间的转换,那么后两句“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则表现了时间的变化。前后四句所表现的内容本来是互相独立的,但经过诗人巧妙的剪接便使之具有互为因果的关系,暗示了两件事之间的内在联系。而从全篇来看,从“渔阳探使回”到“霓裳千峰上”,是以华清宫来联结,衔接得很自然。这样写,不仅以极俭省的笔墨概括了一场重大的历史事变,更重要的是揭示出事变发生的原因,诗人的构思是很精巧的。

  将强烈的讽刺意义以含蓄出之,尤其是“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两句,不着一字议论,便将玄宗的耽于享乐、执迷不悟刻画得淋漓尽致。说一曲霓裳可达“千峰”之上,而且竟能“舞破中原”,显然这是极度的夸张,是不可能的事,但这样写却并非不合情理。因为轻歌曼舞纵不能直接“破中原”,中原之破却实实在在是由统治者无尽无休的沉醉于歌舞造成。而且,非这样写不足以形容歌舞之盛,非如此夸张不能表现统治者醉生梦死的程度以及由此产生的国破家亡的严重后果。此外,这两句诗中“千峰上”同“下来”所构成的鲜明对照,力重千钧的“始”字的运用,都无不显示出诗人在遣词造句方面的深厚功力,有力地烘托了主题。正是深刻的思想内容与完美的表现手法,使之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全诗到此戛然而止,更显得余味无穷。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杜牧

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本题共三首,是杜牧经过骊山华清宫时有感而作。华清宫是唐玄宗开元十一年(723)修建的行宫,玄宗和杨贵妃曾在那里寻欢作乐。后代有许多诗人写过以华清宫为题的咏史诗,而杜牧的这首绝句尤为精妙绝伦,脍炙人口。此诗通过送荔枝这一典型事件,鞭挞了玄宗与杨贵妃骄奢淫逸的生活,有着以微见著的艺术效果。

  起句描写华清宫所在地骊山的景色。诗人从长安“回望”的角度来写,犹如电影摄影师,在观众面前先展现一个广阔深远的骊山全景:林木葱茏,花草繁茂,宫殿楼阁耸立其间,宛如团团锦绣。“绣成堆”,既指骊山两旁的东绣岭、西绣岭,又是形容骊山的美不胜收,语意双关。

  接着,镜头向前推进,展现出山顶上那座雄伟壮观的行宫。平日紧闭的宫门忽然一道接着一道缓缓地打开了。接下来,又是两个特写镜头:宫外,一名专使骑着驿马风驰电掣般疾奔而来,身后扬起一团团红尘;宫内,妃子嫣然而笑了。几个镜头貌似互不相关,却都包蕴着诗人精心安排的悬念。“千门”因何而开?“一骑”为何而来?“妃子”又因何而笑?诗人故意不忙说出,直至紧张而神秘的气氛憋得读者非想知道不可时,才含蓄委婉地揭示谜底:“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两字,透出事情的原委。《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明于此,那么前面的悬念顿然而释,那几个镜头便自然而然地联成一体了。

  吴乔《围炉诗话》说:“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杜牧这首诗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含蓄、精深,诗不明白说出玄宗的荒淫好色,贵妃的恃宠而骄,而形象地用“一骑红尘”与“妃子笑”构成鲜明的对比,就收到了比直抒己见强烈得多的艺术效果。“妃子笑”三字颇有深意。春秋时周幽王为博妃子一笑,点燃烽火,导致国破身亡。当我们读到这里时,不是很容易联想到这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吗?“无人知”三字也发人深思。其实“荔枝来”并非绝无人知,至少“妃子”知,“一骑”知,还有一个诗中没有点出的皇帝更是知道的。这样写,意在说明此事重大紧急,外人无由得知,这就不仅揭露了皇帝为讨宠妃欢心无所不为的荒唐,也与前面渲染的不寻常的气氛相呼应。全诗不用难字,不使典故,不事雕琢,朴素自然,寓意精深,含蓄有力,是唐人咏史绝句中的佳作。

访隐者不遇

贾岛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贾岛是以“推敲”两字出名的苦吟诗人。一般认为他只是在用字方面下功夫,其实他的“推敲”不仅着眼于锤字炼句,在谋篇构思方面也是同样煞费苦心的。此诗就是一个例证。

  这首诗的特点是寓问于答。“松下问童子”,必有所问,而这里把问话省略了,只从童子所答“师采药去”这四个字而可想见当时松下所问是“师往何处去”。接着又把“采药在何处”这一问句省掉,而以“只在此山中”的童子答辞,把问句隐括在内。最后一句“云深不知处”,又是童子答复对方采药究竟在山前、山后、山顶、山脚的问题。明明三番问答,至少须六句方能表达的,贾岛采用了以答句包赅问句的手法,精简为二十字。这种“推敲”就不在一字一句间了。

  然而,这首诗的成功,不仅在于简炼;单言繁简,还不足以说明它的妙处。诗贵善于抒情。这首诗的抒情特色是在平淡中见深沉。一般访友,问知他出,也就自然扫兴而返了。但这首诗中,一问之后并不罢休,又继之以二问三问,其言甚繁,而其笔则简,以简笔写繁情,益见其情深与情切。而且这三番答问,逐层深入,表达感情有起有伏。“松下问童子”时,心情轻快,满怀希望;“言师采药去”,答非所想,一坠而为失望;“只在此山中”,在失望中又萌生了一线希望;及至最后一答:“云深不知处”,就惘然若失,无可奈何了。

  然而诗的抒情要凭借艺术形象,要讲究色调。从表面看,这首诗似乎不着一色,白描无华,是淡妆而非浓抹。其实它的造型自然,色彩鲜明,浓淡相宜。郁郁青松,悠悠白云,这青与白,这松与云,它的形象与色调恰和云山深处的隐者身份相符。而且未见隐者先见其画,青翠挺立中隐含无限生机;而后却见茫茫白云,深邃杳霭,捉摸无从,令人起秋水伊人无处可寻的浮想。从造型的递变,色调的先后中也映衬出作者感情的与物转移。

  诗中隐者采药为生,济世活人,是一个真隐士。所以贾岛对他有高山仰止的钦慕之情。诗中白云显其高洁,苍松赞其风骨,写景中也含有比兴之义。惟其如此,钦慕而不遇,就更突出其怅惘之情了。

泊秦淮

杜牧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建康是六朝都城,秦淮河穿过城中流入长江,两岸酒家林立,是当时豪门贵族、官僚士大夫享乐游宴的场所。唐王朝的都城虽不在建康,然而秦淮河两岸的景象却一如既往。

  有人说作诗“发句好尤难得”(严羽《沧浪诗话》)。这首诗中的第一句就是不同凡响的,那两个“笼”字就很引人注目。烟、水、月、沙四者,被两个“笼”字和谐地溶合在一起,绘成一幅极其淡雅的水边夜色。它是那么柔和幽静,而又隐含着微微浮动流走的意态,笔墨是那样轻淡,可那迷蒙冷寂的气氛又是那么浓。首句中的“月、水”,和第二句的“夜泊秦淮”是相关联的,所以读完第一句,再读“夜泊秦淮近酒家”,就显得很自然。但如果就诗人的活动来讲,该是先有“夜泊秦淮”,方能见到“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景色,不过要真的掉过来一读,反而会觉得平板无味了。现在这种写法的好处是:首先它创造出一个很具有特色的环境气氛,给人以强烈的吸引力,造成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这是很符合艺术表现的要求的。其次,一、二句这么处理,就很象一幅画的画面和题字的关系。平常人们欣赏一幅画,往往是先注目于那精彩的画面(这就犹如“烟笼寒水月笼沙”),然后再去看那边角的题字(这便是“夜泊秦淮”)。所以诗人这样写也是颇合人们艺术欣赏的习惯。

  “夜泊秦淮近酒家”,看似平平,却很值得玩味。这句诗内里的逻辑关系是很强的。由于“夜泊秦淮”才“近酒家”。然而,前四个字又为上一句的景色点出时间、地点,使之更具有个性,更具有典型意义,同时也照应了诗题;后三个字又为下文打开了道路,由于“近酒家”,才引出“商女”、“亡国恨”、“后庭花”,也由此才触动了诗人的情怀。因此,从诗的发展和情感的抒发来看,这“近酒家”三个字,就象启动了闸门,那江河之水便汩汩而出,滔滔不绝。这七个字承上启下,网络全篇,诗人构思的细密、精巧,于此可见。

  商女,是侍候他人的歌女。她们唱什么是由听者的趣味而定,可见诗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乃是一种曲笔,真正“不知亡国恨”的是那座中的欣赏者—封建贵族、官僚、豪绅。《后庭花》,即《玉树后庭花》,据说是南朝荒淫误国的陈后主所制的乐曲,这靡靡之音,早已使陈朝寿终正寝了。可是,如今又有人在这衰世之年,不以国事为怀,反用这种亡国之音来寻欢作乐,这怎能不使诗人产生历史又将重演的隐忧呢!“隔江”二字,承上“亡国恨”故事而来,指当年隋兵陈师江北,一江之隔的南朝小朝廷危在旦夕,而陈后主依然沉湎声色。“犹唱”二字,微妙而自然地把历史、现实和想象中的未来串成一线,意味深长。“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于婉曲轻利的风调之中,表现出辛辣的讽刺,深沉的悲痛,无限的感慨,堪称“绝唱”。这两句表达了较为清醒的封建知识分子对国事怀抱隐忧的心境,又反映了官僚贵族正以声色歌舞、纸醉金迷的生活来填补他们腐朽而空虚的灵魂,而这正是衰败的晚唐现实生活中两个不同侧面的写照。

赤 壁

杜牧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首诗是作者经过赤壁(即今湖北省武昌县西南赤矶山)这个著名的古战场,有感于三国时代的英雄成败而写下的。诗以地名为题,实则是怀古咏史之作。

  发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十月的赤壁之战,是对三国鼎立的历史形势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一次重大战役。其结果是孙、刘联军击败了曹军,而三十四岁的孙吴军统帅周瑜,乃是这次战役中的头号风云人物。

  诗篇开头借一件古物来兴起对前朝人物和事迹的慨叹。在那一次大战中遗留下来的一支折断了的铁戟,沉没在水底沙中,经过了六百多年,还没有被时光销蚀掉,现在被人发现了。经过自己一番磨洗,鉴定了它的确是赤壁战役的遗物,不禁引起了“怀古之幽情”。由这件小小的东西,诗人想到了汉末那个分裂动乱的时代,想到那次重大意义的战役,想到那一次生死搏斗中的主要人物。这前两句是写其兴感之由。

  后两句是议论。在赤壁战役中,周瑜主要是用火攻战胜了数量上远远超过己方的敌人,而其能用火攻则是因为在决战的时刻,恰好刮起了强劲的东风,所以诗人评论这次战争成败的原因,只选择当时的胜利者—周郎和他倚以致胜的因素—东风来写,而且因为这次胜利的关键,最后不能不归到东风,所以又将东风放在更主要的地位上。但他并不从正面来描摹东风如何帮助周郎取得了胜利,却从反面落笔:假使这次东风不给周郎以方便,那么,胜败双方就要易位,历史形势将完全改观。因此,接着就写出假想中曹军胜利,孙、刘失败之后的局面。但又不直接铺叙政治军事情势的变迁,而只间接地描绘两个东吴著名美女将要承受的命运。如果曹操成了胜利者,那么,大乔和小乔就必然要被抢去,关在铜雀台上,以供他享受了。(铜雀台在邺县,邺是曹操封魏王时魏国的都城,故地在今河北省临漳县西。)

  后来的诗论家对于杜牧在这首诗中所发表的议论,也有一番议论。宋人许?《彦周诗话》云:“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被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这一既浅薄而又粗暴的批评,曾经引起许多人的反对。如《四库提要》云:“(许?)讥杜牧《赤壁》诗为不说社稷存亡,惟说二乔,不知大乔乃孙策妇,小乔为周瑜妇,二人入魏,即吴亡可知。此诗人不欲质言,故变其词耳。”这话说得很对。正因为这两位女子,并不是平常的人物,而是属于东吴统治阶级中最高阶层的贵妇人。大乔是东吴前国主孙策的夫人,当时国主孙权的亲嫂,小乔则是正在带领东吴全部水陆兵马和曹操决一死战的军事统帅周瑜的夫人。她们虽与这次战役并无关系,但她们的身分和地位,代表着东吴作为一个独立政治实体的尊严。东吴不亡,她们决不可能归于曹操;连她们都受到凌辱,则东吴社稷和生灵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诗人用“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样一句诗来描写在“东风不与周郎便”的情况之下,曹操胜利后的骄恣和东吴失败后的屈辱,正是极其有力的反跌,不独以美人衬托英雄,与上句周郎互相辉映,显得更有情致而已。

  诗的创作必须用形象思维,而形象性的语言则是形象思维的直接现实。如果按照许?那种意见,我们也可以将“铜雀春深锁二乔”改写成“国破人亡在此朝”,平仄、韵脚虽然无一不合,但一点诗味也没有了。用形象思维观察生活,别出心裁地反映生活,乃是诗的生命。杜牧在此诗里,通过“铜雀春深”这一富于形象性的诗句,即小见大,这正是他在艺术处理上独特的成功之处。

  另外,有的诗论家也注意到了此诗过分强调东风的作用,又不从正面歌颂周瑜的胜利,却从反面假想其失败,如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云:“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王尧衢《古唐诗合解》也说:“杜牧精于兵法,此诗似有不足周郎处。”这些看法,都是值得加以考虑的。杜牧有经邦济世之才,通晓政治军事,对当时中央与藩镇、汉族与吐蕃的斗争形势,有相当清楚的了解,并曾经向朝廷提出过一些有益的建议。如果说,孟轲在战国时代就已经知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原则,而杜牧却还把周瑜在赤壁战役中的巨大胜利,完全归之于偶然的东风,这是很难想象的。他之所以这样地写,恐怕用意还在于自负知兵,借史事以吐其胸中抑郁不平之气。其中也暗含有阮籍登广武战场时所发出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那种慨叹在内,不过出语非常隐约,不容易看出来罢了。

悯农二首

李绅

春种一粒粟, 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 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李绅,字公垂。他不仅是中唐时期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之一,而且是写新乐府诗的最早实践者。元稹曾说过:“予友李公垂,贶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元稹和了十二首,白居易又写了五十首,并改名《新乐府》。可见李绅创作的《新题乐府》对他们的影响。所谓“不虚为文”,不也就含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意思吗?可惜的是李绅写的《新乐府》二十首今已不传,不过,他早年所写的《悯农二首》(一称《古风二首》),亦足以体现“不虚为文”的精神。

  诗的第一首一开头,就以“一粒粟”化为“万颗子”具体而形象地描绘了丰收,用“种”和“收”赞美了农民的劳动。第三句再推而广之,展现出四海之内,荒地变良田,这和前两句联起来,便构成了到处硕果累累,遍地“黄金”的生动景象。“引满”是为了更有力的“发”,这三句诗人用层层递进的笔法,表现出劳动人民的巨大贡献和无穷的创造力,这就使下文的反结变得更为凝重,更为沉痛。“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罗隐《雪》)是的,丰收了又怎样呢?“农夫犹饿死”,它不仅使前后的内容连贯起来了,也把问题突出出来了。勤劳的农民以他们的双手获得了丰收,而他们自己呢,还是两手空空,惨遭饿死。诗迫使人们不得不带着沉重的心情去思索:是谁制造了这人间的悲剧?答案是很清楚的。诗人把这一切放在幕后,让读者去寻找,去思索。要把这两方综合起来,那就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劳动替富者生产了惊人作品(奇迹),然而,劳动替劳动者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替劳动者生产了洞窟。劳动生产了美,但是给劳动者生产了畸形。”

  第二首诗,一开头就描绘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农民依然在田里劳作,那一滴滴的汗珠,洒在灼热的土地上。这就补叙出由“一粒粟”到“万颗子”,到“四海无闲田”,乃是千千万万个农民用血汗浇灌起来的;这也为下面“粒粒皆辛苦”撷取了最富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可谓一以当十。它概括地表现了农民不避严寒酷暑、雨雪风霜,终年辛勤劳动的生活。本来粒粒粮食滴滴汗,除了不懂事的孩子,谁都应该知道的。但是,现实又是怎样呢?诗人没有明说,然而,读者只要稍加思索,就会发现现实的另一面:那“水陆罗八珍”的“人肉的筵宴”,那无数的粮食“输入官仓化为土”的罪恶和那“船中养犬长食肉”的骄奢。可见,“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是空洞的说教,不是无病的呻吟;它近似蕴意深远的格言,但又不仅以它的说服力取胜,而且还由于在这一深沉的慨叹之中,凝聚了诗人无限的愤懑和真挚的同情。

  李绅当然不懂得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的道理,但是,我们从几十年之后唐末农民起义的“天补平均”的口号中,便不难看出这两首诗在客观上是触及到了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的。

  《悯农二首》不是通过对个别的人物、事件的描写体现它的主题,而是把整个的农民生活、命运,以及那些不合理的现实作为抒写的对象。这对于两首小诗来说,是很容易走向概念化、一般化的,然而诗篇却没有给人这种感觉,这是因为作者选择了比较典型的生活细节和人们熟知的事实,集中地刻画了那个畸形社会的矛盾,说出了人们想要说的话。所以,它亲切感人,概括而不抽象。

  诗人还用虚实结合、相互对比、前后映衬的手法,增强了诗的表现力。因此它虽然是那么通俗明白,却无单调浅薄之弊,能使人常读常新。在声韵方面诗人也很讲究,他采用不拘平仄的古绝形式,这一方面便于自由地抒写;另一方面也使诗具有一种和内容相称的简朴厚重的风格。两首诗都选用短促的仄声韵,读来给人一种急切悲愤而又郁结难伸的感觉,更增强了诗的艺术感染力。

江 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押仄韵的五言绝句,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大约作于他谪居永州(今湖南零陵)期间。

  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之后,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和压抑,于是,他就借描写山水景物,借歌咏隐居在山水之间的渔翁,来寄托自己清高而孤傲的情感,抒发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郁闷苦恼。因此,柳宗元笔下的山水诗有个显著的特点,那

  就是把客观境界写得比较幽僻,而诗人的主观的心情则显得比较寂寞,甚至有时不免过于孤独,过于冷清,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这显然同他一生的遭遇和他整个的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是分不开的。

  这首《江雪》正是这样。诗人只用了二十个字,就把我们带到一个幽静寒冷的境地。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这样一幅图画:在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老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诗人向读者展示的,是这样一些内容:天地之间是如此纯洁而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渔翁的生活是如此清高,渔翁的性格是如此孤傲。其实,这正是柳宗元由于憎恨当时那个一天天在走下坡路的唐代社会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幻想境界,比起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人物,恐怕还要显得虚无缥缈,远离尘世。诗人所要具体描写的本极简单,不过是一条小船,一个穿蓑衣戴笠帽的老渔翁,在大雪的江面上钓鱼,如此而已。可是,为了突出主要的描写对象,诗人不惜用一半篇幅去描写它的背景,而且使这个背景尽量广大寥廓,几乎到了浩瀚无边的程度。背景越广大,主要的描写对象就越显得突出。首先,诗人用“千山”、“万径”这两个词,目的是为了给下面两句的“孤舟”和“独钓”的画面作陪衬。没有“千”、“万”两字,下面的“孤”、“独”两字也就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感染力了。其次,山上的鸟飞,路上的人踪,这本来是极平常的事,也是最一般化的形象。可是,诗人却把它们放在“千山”、“万径”的下面,再加上一个“绝”和一个“灭”字,这就把最常见的、最一般化的动态,一下子给变成极端的寂静、绝对的沉默,形成一种不平常的景象。因此,下面两句原来是属于静态的描写,由于摆在这种绝对幽静、绝对沉寂的背景之下,倒反而显得玲珑剔透,有了生气,在画面上浮动起来、活跃起来了。也可以这样说,前两句本来是陪衬的远景,照一般理解,只要勾勒个轮廓也就可以了,不必费很大气力去精雕细刻。可是,诗人却恰好不这样处理。这好象拍电影,用放大了多少倍的特写镜头,把属于背景范围的每一个角落都交代得、反映得一清二楚。写得越具体细致,就越显得概括夸张。而后面的两句,本来是诗人有心要突出描写的对象,结果却使用了远距离的镜头,反而把它缩小了多少倍,给读者一种空灵剔透、可见而不可即的感觉。只有这样写,才能表达作者所迫切希望展示给读者的那种摆脱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孤傲的思想感情。至于这种远距离感觉的形成,主要是作者把一个“雪”字放在全诗的最末尾,并且同“江”字连起来所产生的效果。

  在这首诗里,笼罩一切、包罗一切的东西是雪、山上是雪,路上也是雪,而且“千山”、“万径”都是雪,才使得“鸟飞绝”、“人踪灭”。就连船篷上,渔翁的蓑笠上,当然也都是雪。可是作者并没有把这些景物同“雪”明显地联系在一起。相反,在这个画面里,只有江,只有江心。江,当然不会存雪,不会被雪盖住,而且即使雪下到江里,也立刻会变成水。然而作者却偏偏用了“寒江雪”三个字,把“江”和“雪”这两个关系最远的形象联系到一起,这就给人以一种比较空蒙、比较遥远、比较缩小了的感觉,这就形成了远距离的镜头。这就使得诗中主要描写的对象更集中、更灵巧、更突出。因为连江里都仿佛下满了雪,连不存雪的地方都充满了雪,这就把雪下得又大又密、又浓又厚的情形完全写出来了,把水天不分、上下苍茫一片的气氛也完全烘托出来了。至于上面再用一个“寒”字,固然是为了点明气候;但诗人的主观意图却是在想不动声色地写出渔翁的精神世界。试想,在这样一个寒冷寂静的环境里,那个老渔翁竟然不怕天冷,不怕雪大,忘掉了一切,专心地钓鱼,形体虽然孤独,性格却显得清高孤傲,甚至有点凛然不可侵犯似的。这个被幻化了的、美化了的渔翁形象,实际正是柳宗元本人的思想感情的寄托和写照。由此可见,这“寒江雪”三字正是“画龙点睛”之笔,它把全诗前后两部分有机地联系起来,不但形成了一幅凝炼概括的图景,也塑造了渔翁完整突出的形象。

  用具体而细致的手法来摹写背景,用远距离画面来描写主要形象;精雕细琢和极度的夸张概括,错综地统一在一首诗里,是这首山水小诗独有的艺术特色。

秋词二首

刘禹锡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 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 岂如春色嗾人狂。

  这两首诗的可贵,在于诗人对秋天和秋色的感受与众不同,一反过去文人悲秋的传统,唱出了昂扬的励志高歌。

  诗人深深懂得古来悲秋的实质是志士失志,对现实失望,对前途悲观,因而在秋天只看到萧条,感到寂寥,死气沉沉。诗人同情他们的遭遇和处境,但不同意他们的悲观失望的情感。他针对这种寂寥之感,偏说秋天比那万物萌生、欣欣向荣的春天要好,强调秋天并不死气沉沉,而是很有生气。他指引人们看那振翅高举的鹤,在秋日晴空中,排云直上,矫健凌厉,奋发有为,大展鸿图。显然,这只鹤是独特的、孤单的。但正是这只鹤的顽强奋斗,冲破了秋天的肃杀氛围,为大自然别开生面,使志士们精神为之抖擞。这只鹤是不屈志士的化身,奋斗精神的体现。所以诗人说,“便引诗情到碧霄”。“诗言志”,“诗情”即志气。人果真有志气,便有奋斗精神,便不会感到寂寥。这就是第一首的主题思想。

  这两首《秋词》主题相同,但各写一面,既可独立成章,又是互为补充。其一赞秋气,其二咏秋色。气以励志,色以冶情。所以赞秋气以美志向高尚,咏秋色以颂情操清白。景随人移,色由情化。景色如容妆,见性情,显品德。春色以艳丽取悦,秋景以风骨见长。第二首的前二句写秋天景色,诗人只是如实地勾勒其本色,显示其特色,明净清白,有红有黄,略有色彩,流露出高雅闲淡的情韵,泠然如文质彬彬的君子风度,令人敬肃。谓予不信,试上高楼一望,便使你感到清澈入骨,思想澄净,心情肃然深沉,不会象那繁华浓艳的春色,教人轻浮若狂。末句用“春色嗾人狂”反比衬托出诗旨,点出全诗暗用拟人手法,生动形象,运用巧妙。

这是两首抒发议论的即兴诗。诗人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深刻的思想,既有哲理意蕴,也有艺术魅力,发人思索,耐人吟咏。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说过,艺术是思想的结晶,“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的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因而能唤起人们的想象、形象和深刻的美感。刘禹锡这两首《秋词》给予人们的不只是秋天的生气和素色,更唤醒人们为理想而奋斗的英雄气概和高尚情操,获得深刻的美感和乐趣。

乌衣巷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曾博得白居易的“掉头苦吟,叹赏良久”,是刘禹锡最得意的怀古名篇之一。

  首句“朱雀桥边野草花”,朱雀桥横跨南京秦淮河上,是由市中心通往乌衣巷的必经之路。桥同河南岸的乌衣巷,不仅地点相邻,历史上也有瓜葛。东晋时,乌衣巷是高门土族的聚居区,开国元勋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都住在这里。旧日桥上装饰着两只铜雀的重楼,就是谢安所建。在字面上,朱雀桥又同乌衣巷偶对天成。用朱雀桥来勾画乌衣巷的环境,既符合地理的真实,又能造成对仗的美感,还可以唤起有关的历史联想,是“一石三鸟”的选择。句中引人注目的是桥边丛生的野草和野花。草长花开,表明时当春季。“草花”前面按上一个“野”字,这就给景色增添了荒僻的气象。再加上这些野草野花是滋蔓在一向行旅繁忙的朱雀桥畔,这就使我们想到其中可能包含深意。记得作者在“万户千门成野草”(《台城》)的诗句中,就曾用“野草”象征衰败。现在,在这首诗中,这样突出“野草花”,不正是表明,昔日车水马龙的朱雀桥,今天已经荒凉冷落了吗!

  第二句“乌衣巷口夕阳斜”,表现出乌衣巷不仅是映衬在败落凄凉的古桥的背景之下,而且还呈现在斜阳的残照之中。句中作“斜照”解的“斜”字,同上句中作“开花”解的“花”字相对应,全用作动词,它们都写出了景物的动态。“夕阳”,这西下的落日,再点上一个“斜”字,便突出了日薄西山的惨淡情景。本来,鼎盛时代的乌衣巷口,应该是衣冠来往、车马喧阗的。而现在,作者却用一抹斜晖,使乌衣巷完全笼罩在寂寥、惨淡的氛围之中。

  经过环境的烘托、气氛的渲染之后,按说,似乎该转入正面描写乌衣巷的变化,抒发作者的感慨了。但作者没有采用过于浅露的写法,诸如,“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孙元宴《咏乌衣巷》)、“无处可寻王谢宅,落花啼鸟秣陵春”(无名氏)之类;而是继续借助对景物的描绘,写出了脍灸人口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出人意料地忽然把笔触转向了乌衣巷上空正在就巢的飞燕,让人们沿着燕子飞行的去向去辨认,如今的乌衣巷里已经居住着普通的百姓人家了。为了使读者明白无误地领会诗人的意图,作者特地指出,这些飞入百姓家的燕子,过去却是栖息在王谢权门高大厅堂的檐檩之上的旧燕。“旧时”两个字,赋予燕子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寻常”两个字,又特别强调了今日的居民是多么不同于往昔。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作者对这一变化发出的沧海桑田的无限感慨。

  飞燕形象的设计,好象信手拈来,实际上凝聚着作者的艺术匠心和丰富的想象力。晋傅咸《燕赋序》说:“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复来者。其将逝,剪爪识之。其后果至焉。”当然生活中,即使是寿命极长的燕子也不可能是四百年前“王谢堂前”的老燕。但是作者抓住了燕子作为候鸟有栖息旧巢的特点,这就足以唤起读者的想象,暗示出乌衣巷昔日的繁荣,起到了突出今昔对比的作用。《乌衣巷》在艺术表现上集中描绘乌衣巷的现况;对它的过去,仅仅巧妙地略加暗示。诗人的感慨更是藏而不露,寄寓在景物描写之中。因此它虽然景物寻常,语言浅显,却有一种蕴藉含蓄之美,使人读起来余味无穷。

赋得古原草送别

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 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 萋萋满别情。

  此诗作于贞元三年(787),作者时年十六。诗是应考的习作。按科场考试规矩,凡指定、限定的诗题,题目前须加“赋得”二字,作法与咏物相类,须缴清题意,起承转合要分明,对仗要精工,全篇要空灵浑成,方称得体。束缚如此之严,故此体向少佳作。据载,作者这年始自江南入京,谒名士顾况时投献的诗文中即有此作。起初,顾况看着这年轻士子说:“米价方贵,居亦弗易。”虽是拿居易的名字打趣,却也有言外之意,说京城不好混饭吃。及读至“野火烧不尽”二句,不禁大为嗟赏,道:“道得个语,居亦易矣。”并广为延誉。(见唐张固《幽闲鼓吹》)可见此诗在当时就为人称道。

  命题“古原草送别”颇有意思。草与别情,似从古代的骚人写出“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的名句以来,就结了缘。但要写出“古原草”的特色而兼关送别之意,尤其是要写出新意,仍是不易的。

  首句即破题面“古原草”三字。多么茂盛(“离离”)的原上草啊,这话看来平常,却抓住“春草”生命力旺盛的特征,可说是从“春草生兮萋萋”脱化而不着迹,为后文开出很好的思路。就“古原草”而言,何尝不可开作“秋来深径里”(僧古怀《原是秋草》),那通篇也就将是另一种气象了。野草是一年生植物,春荣秋枯,岁岁循环不已。“一岁一枯荣”意思似不过如此。然而写作“枯──荣”,与作“荣──枯”就大不一样。如作后者,便是秋草,便不能生发出三、四的好句来。两个“一”字复叠,形成咏叹,又先状出一种生生不已的情味,三、四句就水到渠成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枯荣”二字的发展,由概念一变而为形象的画面。古原草的特性就是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它是斩不尽锄不绝的,只要残存一点根须,来年会更青更长,很快蔓延原野。作者抓住这一特点,不说“斩不尽锄不绝”,而写作“野火烧不尽”,便造就一种壮烈的意境。野火燎原,烈焰可畏,瞬息间,大片枯草被烧得精光。而强调毁灭的力量,毁灭的痛苦,是为着强调再生的力量,再生的欢乐。烈火是能把野草连茎带叶统统“烧尽”的,然而作者偏说它“烧不尽”,大有意味。因为烈火再猛,也无奈那深藏地底的根须,一旦春风化雨,野草的生命便会复苏,以迅猛的长势,重新铺盖大地,回答火的凌虐。看那“离离原上草”,不是绿色的胜利的旗帜么!“春风吹又生”,语言朴实有力,“又生”二字下语三分而含意十分。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说此两句“不若刘长卿‘春入烧痕青’语简而意尽”,实未见得。

  此二句不但写出“原上草”的性格,而且写出一种从烈火中再生的理想的典型,一句写枯,一句写荣,“烧不尽”与“吹又生”是何等唱叹有味,对仗亦工致天然,故卓绝千古。而刘句命意虽似,而韵味不足,远不如白句为人乐道。

  如果说这两句是承“古原草”而重在写“草”,那么五、六句则继续写“古原草”而将重点落到“古原”,以引出“送别”题意,故是一转。上一联用流水对,妙在自然;而此联为的对,妙在精工,颇觉变化有致。“远芳”、“睛翠”都写草,而比“原上草”意象更具体、生动。芳曰“远”,古原上清香弥漫可嗅;翠曰“晴”,则绿草沐浴着阳光,秀色如见。“侵”、“接”二字继“又生”,更写出一种蔓延扩展之势,再一次突出那生存竞争之强者野草的形象。“古道”、“荒城”则扣题面“古原”极切。虽然道古城荒,青草的滋生却使古原恢复了青春。比较“乱蛬鸣古堑,残日照荒台”(僧古怀《原上秋草》)的秋原,该是如何生气勃勃!

  作者并非为写“古原”而写古原,同时又安排一个送别的典型环境:大地春回,芳草芊芊的古原景象如此迷人,而送别在这样的背景上发生,该是多么令人惆怅,同时又是多么富于诗意呵。“王孙”二字借自楚辞成句,泛指行者。“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说的是看见萋萋芳草而怀思行游未归的人。而这里却变其意而用之,写的是看见萋萋芳草而增送别的愁情,似乎每一片草叶都饱含别情,那真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结尾啊!诗到此点明“送别”,结清题意,关合全篇,“古原”、“草”、“送别”打成一片,意境极浑成。

  全诗措语自然流畅而又工整,虽是命题作诗,却能融入深切的生活感受,故字字含真情,语语有余味,不但得体,而且别具一格,故能在“赋得体”中称为绝唱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

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首小诗是写给水部员外郎张籍的。张籍在兄弟辈中排行十八,故称“张十八”。诗的风格清新自然,简直是口语化的。看似平淡,实则是绝不平淡的。韩愈自己说:“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送无本师归范阳》)。原来他的“平淡”是来之不易的。

  全篇中绝妙佳句便是那“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试想:早春二月,在北方,当树梢上、屋檐下都还挂着冰凌儿的时候,春在何处?连影儿也不见。但若是下过一番小雨后,第二天,你瞧吧,春来了。雨脚儿轻轻地走过大地,留下了春的印迹,那就是最初的春草芽儿冒出来了,远远望去,朦朦胧胧,仿佛有一片极淡极淡的青青之色,这是早春的草色。看着它,人们心里顿时充满欣欣然的生意。可是当你带着无限喜悦之情走近去看个仔细,地上是稀稀朗朗的极为纤细的芽,却反而看不清什么颜色了。诗人象一位高明的水墨画家,挥洒着他饱蘸水分的妙笔,隐隐泛出了那一抹青青之痕,便是早春的草色。远远望去,再象也没有,可走近了,反倒看不出。这句“草色遥看近却无”,真可谓兼摄远近,空处传神。

  这设色的背景,是那落在天街(皇城中的街道)上的纤细小雨。透过雨丝遥望草色,更给早春草色增添了一层朦胧美。而小雨又滋润如酥。酥就是奶油。受了这样的滋润,那草色还能不新吗?又有这样的背景来衬托,那草色还能不美吗?

  临了,诗人还来个对比:“绝胜烟柳满皇都”。诗人认为初春草色比那满城处处烟柳的景色不知要胜过多少倍。因为,“遥看近却无”

的草色,是早春时节特有的,它柔嫩饱含水分,象征着大地春回、万象更新的欣欣生意。而烟柳呢?已经是“杨柳堆烟”时候,何况“满”城皆是,不稀罕了。到了暮春三月,色彩浓重,反倒不那么惹人喜爱了。象这样运用对比手法,与一般不同,这是一种加倍写法,为了突出春色的特征。

  “物以稀为贵”,早春时节的春草之色也是很娇贵的。“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韩愈《春雪》)。这是一种心理状态。严冬方尽,余寒犹厉,突然看到这美妙的草色,心头不由得又惊又喜。这一些些轻淡的绿,是当时大地唯一的装饰;可是到了晚春则“草树知春不久归”(韩愈《晚春》),这时那怕柳条儿绿得再好,人们也无心看,因为已缺乏那一种新鲜感。

  所以,诗人就在第三句转折时提醒说:“最是一年春好处。”是呀,一年之计在于春,而春天的最好处却又在早春。

  这首诗咏早春,能摄早春之魂,给读者以无穷的美感趣味,甚至是绘画所不能及的。诗人没有彩笔,但他用诗的语言描绘出极难描摹的色彩——一种淡素的、似有却无的色彩。如果没有锐利深细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诗笔,便不可能把早春的自然美提炼为艺术美。

竹枝词二首(其一)

刘禹锡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还有晴。

  竹枝词是巴渝(今四川省东部重庆市一带)民歌中的一种。唱时,以笛、鼓伴奏,同时起舞。声调宛转动人。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依调填词,写了十来篇,这是其中一首摹拟民间情歌的作品。它写的是一位沉浸在初恋中的少女的心情。她爱着一个人,可还没有确实知道对方的态度,因此既抱有希望,又含有疑虑;既欢喜,又担忧。诗人用她自己的口吻,将这种微妙复杂的心理成功地与以表达。

  第一句写景,是她眼前所见。江边杨柳,垂拂青条;江中流水,平如镜面。这是很美好的环境。第二句写她耳中所闻。在这样动人情思的环境中,她忽然听到了江边传来的歌声。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一飘到耳里,就知道是谁唱的了。第三、四句接写她听到这熟悉的歌声之后的心理活动。姑娘虽然早在心里爱上了这个小伙子,但对方还没有什么表示哩。今天,他从江边走了过来,而且边走边唱,似乎是对自己多少有些意思。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和鼓舞,因此她就想到:这个人啊,倒是有点象黄梅时节晴雨不定的天气,说它是晴天吧,西边还下着雨,说它是雨天吧,东边又还出着太阳,可真有点捉摸不定了。这里晴雨的“晴”,是用来暗指感情的“情”,“道是无晴还有晴”,也就是“道是无情还有情”。通过这两句极其形象又极其朴素的诗,她的迷惘,她的眷恋,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希望和等待便都刻画出来了。

  这种根据汉语语音的特点而形成的表现方式,是历代民间情歌中所习见的。它们是谐声的双关语,同时是基于活跃联想的生动比喻。它们往往取材于眼前习见的景物,明确地但又含蓄地表达了微妙的感情。如南朝的吴声歌曲中就有一些使用了这种谐声双关语来表达恋情。如《子夜歌》云:“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欢是当时女子对情人的爱称。梧子双关吾子,即我的人。)又:“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的的,明朗貌。由豫,迟疑貌。芙蓉也就是莲花。见莲,双关见怜。)《七日夜女歌》:“婉娈不终夕,一别周年期,桑蚕不作茧,昼夜长悬丝。”(因为会少离多,所以朝思暮想。悬丝是悬思的双关。)

  这类用谐声双关语来表情达意的民间情歌,是源远流长的,自来为人民群众所喜爱。作家偶尔加以摹仿,便显得新颖可喜,引人注意。刘禹锡这首诗为广大读者所爱好,这也是原因之一。

游子吟

孟郊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孟郊一生窘困潦倒,直到五十岁时才得到了一个溧阳县尉的卑微之职。诗人自然不把这样的小官放在心上,仍然放情於山水吟咏,公务则有所废弛,县令就只给他半俸。本篇题下作者自注:“迎母溧上作”,当是他居官溧阳时的作品。诗中亲切而真淳地吟颂了一种普通而伟大的人性美──母爱,因而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千百年来一直脍炙人口。

  深挚的母爱,无时无刻不在沐浴着儿女们。然而对于孟郊这位常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游子来说,最值得回忆的,莫过于母子分离的痛苦时刻了。此诗描写的就是这种时候,慈母缝衣的普通场景,而表现的,却是诗人深沉的内心情感。开头两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实际上是两个词组,而不是两个句子,这样写就从人到物,突出了两件最普通的东西,写出了母子相依为命的骨肉之情。紧接两句写出人的动作和意态,把笔墨集中在慈母上。行前的此时此刻,老母一针一线,针针线线都是这样的细密,是怕儿子迟迟难归,故而要把衣衫缝制得更为结实一点儿罢。其实,老人的内心何尝不是切盼儿子早些平安归来呢!慈母的一片深笃之情,正是在日常生活中最细微的地方流露出来。朴素自然,亲切感人。这里既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然而一片爱的纯情从这普通常见的场景中充溢而出,拨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弦,催人泪下,唤起普天下儿女们亲切的联想和深挚的忆念。

  最后两句,以当事者的直觉,翻出进一层的深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谁言”有些刊本作“谁知”和“谁将”,其实按诗意还是作“谁言”好。诗人出以反问,意味尤为深长。这两句是前四句的升华,通俗形象的比兴,加以悬绝的对比,寄托了赤子炽烈的情意:对于春天阳光般厚博的母爱,区区小草似的儿女怎能报答于万一呢。真有“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意,感情是那样淳厚真挚。

  这是一首母爱的颂歌,在宦途失意的境况下,诗人饱尝世态炎凉,穷愁终身,故愈觉亲情之可贵。“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苏轼《读孟郊诗》)。这首诗,虽无藻绘与雕饰,然而清新流畅,淳朴素淡中正见其诗味的浓郁醇美。

  此诗写在溧阳,到了清康熙年间,有两位溧阳人又吟出这样的诗句:“父书空满筐,母线尚萦襦”(史骐生《写怀》);“向来多少泪,都染手缝衣”(彭桂《建初弟来都省亲喜极有感》)。可见《游子吟》留给人们的深刻印象,是历久而不衰的。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是一首山水诗的名篇,也是韦应物的代表作之一。诗写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诗人出任滁州刺史期间。唐滁州治所即今安徽滁县,西涧在滁州城西郊野。这诗写春游西涧赏景和晚雨野渡所见。诗人以情写景,借景述意,写自己喜爱与不喜爱的景物,说自己合意与不合意的情事,而其胸襟恬淡,情怀忧伤,便自然流露出来。但是诗中有无寄托,寄托何意,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通首比兴,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认为“此偶赋西涧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实则各有偏颇。

  诗的前二句,在春天繁荣景物中,诗人独爱自甘寂寞的涧边幽草,而对深树上鸣声诱人的黄莺儿却表示无意,置之陪衬,以相比照。幽草安贫守节,黄鹂居高媚时,其喻仕宦世态,寓意显然,清楚表露出诗人恬淡的胸襟。后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势更急。而郊野渡口,本来行人无多,此刻更其无人。因此,连船夫也不在了,只见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横,由于渡口在郊野,无人问津。倘使在要津,则傍晚雨中潮涨,正是渡船大用之时,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这水急舟横的悠闲景象里,蕴含着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奈而忧伤的情怀。在前、后二句中,诗人都用了对比手法,并用“独怜”、“急”、“横”这样醒目的字眼加以强调,应当说是有引人思索的用意的。

  由此看来,这诗是有寄托的。但是,诗人为什么有这样的寄托呢?

  在中唐前期,韦应物是个洁身自好的诗人,也是个关心民生疾苦的好官。在仕宦生涯中,他“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常处于进仕退隐的矛盾。他为中唐政治弊败而忧虑,为百姓生活贫困而内疚,有志改革而无力,思欲归隐而不能,进退两为难,只好不进不退,任其自然。庄子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庄子·列御寇》)韦应物对此深有体会,曾明确说自己是“扁舟不系与心同”(《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表示自己虽怀知者之忧,但自愧无能,因而仕宦如同遨游,悠然无所作为。其实,《滁州西涧》就是抒发这样的矛盾无奈的处境和心情。思欲归隐,故独怜幽草;无所作为,恰同水急舟横。所以诗中表露着恬淡的胸襟和忧伤的情怀。

  说有兴寄,诚然不错,但归结为讥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也失于死板;说偶然赋景,毫无寄托,则割裂诗、人,流于肤浅,都与诗人本意未洽。因此,赏奇析疑,以知人为好。

江南逢李龟年

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是杜甫绝句中最有情韵、最富含蕴的一篇。只二十八字,却包含着丰富的时代生活内容。如果诗人当年围绕安史之乱的前前后后写一部回忆录,是不妨用它来题卷的。

  李龟年是开元时期“特承顾遇”的著名歌唱家。杜甫初逢李龟年,是在“开口咏凤凰”的少年时期,正值所谓“开元全盛日”。当时王公贵族普遍爱好文艺,杜甫即因才华早著而受到岐王李范和秘书监崔涤的延接,得以在他们的府邸欣赏李龟年的歌唱。而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既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也往往是特定时代的标志和象征。在杜甫心目中,李龟年正是和鼎盛的开元时代、也和自己充满浪漫情调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紧紧联结在一起的。几十年之后,他们又在江南重逢。这时,遭受了八年动乱的唐王朝业已从繁荣昌盛的顶峰跌落下来,陷入重重矛盾之中;杜甫辗转漂泊到潭州,“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晚境极为凄凉;李龟年也流落江南,“每逢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明皇杂录》)。这种会见,自然很容易触发杜甫胸中本就郁积着的无限沧桑之感。“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诗人虽然是在追忆往昔与李龟年的接触,流露的却是对“开元全盛日”的深情怀念。这两句下语似乎很轻,含蕴的感情却深沉而凝重。“岐王宅里”、“崔九堂前”,仿佛信口道出,但在当事者心目中,这两个文艺名流经常雅集之处,无疑是鼎盛的开元时期丰富多彩的精神文化的渊薮,它们的名字就足以勾起对“全盛日”的美好回忆。当年出入其间,接触李龟年这样的艺术明星,是“寻常”而不难“几度”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不可企及的梦境了。这里所蕴含的天上人间之隔的感慨,是要结合下两句才能品味出来的。两句诗在迭唱和咏叹中,流露了对开元全盛日的无限眷恋,好像是要拉长回味的时间似的。

  梦一样的回忆,毕竟改变不了眼前的现实。“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风景秀丽的江南,在承平时代,原是诗人们所向往的作快意之游的所在。如今自己真正置身其间,所面对的竟是满眼凋零的“落花时节”和皤然白首的流落艺人。“落花时节”,象是即景书事,又象是别有寓托,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熟悉时代和杜甫身世的读者会从这四个字上头联想起世运的衰颓、社会的动乱和诗人的衰病漂泊,却又丝毫不觉得诗人在刻意设喻,这种写法显得特别浑成无迹。加上两句当中“正是”和“又”这两个虚词一转一跌,更在字里行间寓藏着无限感慨。江南好风景,恰恰成了乱离时世和沉沦身世的有力反衬。一位老歌唱家与一位老诗人在飘流颠沛中重逢了,落花流水的风光,点缀着两位形容憔悴的老人,成了时代沧桑的一幅典型画图。它无情地证实“开元全盛日”已经成为历史陈迹,一场翻天复地的大动乱,使杜甫和李龟年这些经历过盛世的人,沦落到了不幸的地步。感慨无疑是很深的,但诗人写到“落花时节又逢君”,却黯然而收,在无言中包孕着深沉的慨叹,痛定思痛的悲哀。这样“刚开头却又煞了尾”,连一句也不愿多说,真是显得蕴藉之极。沈德潜评此诗:“含意未申,有案未断”。这“未申”之意对于有着类似经历的当事者李龟年,自不难领会;对于后世善于知人论世的读者,也不难把握。象《长生殿·弹词》中李龟年所唱的:“当时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凄凉满眼对江山”等等,尽管反复唱叹,意思并不比杜诗更多,倒很象是剧作家从杜诗中抽绎出来似的。

  四句诗,从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闻”歌,到落花江南的重“逢”,“闻”、“逢”之间,联结着四十年的时代沧桑、人生巨变。尽管诗中没有一笔正面涉及时世身世,但透过诗人的追忆感喟,读者却不难感受到给唐代社会物质财富和文化繁荣带来浩劫的那场大动乱的阻影,以及它给人们造成的巨大灾难和心灵创伤。确实可以说“世运之治乱,华年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孙洙评)。正象旧戏舞台上不用布景,观众通过演员的歌唱表演,可以想象出极广阔的空间背景和事件过程;又象小说里往往通过一个人的命运,反映一个时代一样。这首诗的成功创作似乎可以告诉我们:在具有高度艺术概括力和丰富生活体验的大诗人那里,绝句这样短小的体裁究竟可以具有多大的容量,而在表现如此丰富的内容时,又能达到怎样一种举重若轻、浑然无迹的艺术境界。

  

刘方平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 虫声新透绿窗纱。

  刘方平是盛唐时期一位不很出名的诗人,存诗不多。但他的几首小诗却写得清丽、细腻、新颖、隽永,在当时独具一格。

  据皇甫冉说,刘方平善画,“墨妙无前,性生笔先”(《刘方平壁画山水》),这首诗的前两句就颇有画意。夜半更深,朦胧的斜月映照着家家户户,庭院一半沉浸在月光下,另一半则宠罩在夜的暗影中。这明暗的对比越发衬出了月夜的静谧,空庭的阒寂。天上,北斗星和南斗星都已横斜。这不仅进一步从视觉上点出了“更深”,而且把读者的视野由“人家”引向寥廓的天宇,让人感到那碧海青天之中也笼罩着一片夜的静寂,只有一轮斜月和横斜的北斗南斗在默默无言地暗示着时间的流逝。

这两句在描绘月夜的静谧方面是成功的,但它所显示的只是月夜的一般特点。如果诗人的笔仅仅停留在这一点上,诗的意境、手法便不见得有多少新鲜感。诗的高妙之处,就在于作者另辟蹊径,在三、四句展示出了一个独特的、很少为人写过的境界。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夜半更深,正是一天当中气温最低的时刻,然而,就在这夜寒袭人、万籁俱寂之际,响起了清脆、欢快的虫鸣声。初春的虫声,可能比较稀疏,也许刚开始还显得很微弱,但诗人不但敏感地注意到了,而且从中听到了春天的信息。在静谧的月夜中,虫声显得分外引人注意。它标志着生命的萌动,万物的复苏,所以它在敏感的诗人心中所引起的,便是春回大地的美好联想。

  三、四两句写的自然还是月夜的一角,但它实际上所蕴含的却是月夜中透露的春意。这构思非常新颖别致,不落俗套。春天是生命的象征,它总是充满了缤纷的色彩、喧闹的声响、生命的活力。如果以“春来了”为题,人们总是选择在艳阳之下呈现出活力的事物来加以表现,而诗人却撇开花开鸟鸣、冰消雪融等一切习见的春的标志,独独选取静谧而散发着寒意的月夜为背景,从静谧中写出生命的萌动与欢乐,从料峭夜寒中写出春天的暖意,谱写出一支独特的回春曲。这不仅表现出诗人艺术上的独创精神,而且显示了敏锐、细腻的感受能力。

  “今夜偏知春气暖”,是谁“偏知”呢?看来应该是正在试鸣新声的虫儿。尽管夜寒料峭,敏感的虫儿却首先感到在夜气中散发着的春的信息,从而情不自禁地鸣叫起来。而诗人则又在“新透绿窗纱”的“虫声”中感觉到春天的来临。前者实写,后者则意寓言外,而又都用“偏知”一语加以绾结,使读者简直分不清什么是生命的欢乐,什么是发现生命的欢乐之欢乐。“虫声新透绿窗纱”,“新”字不仅蕴含着久盼寒去春来的人听到第一个报春信息时那种新鲜感、欢愉感,而且和上句的“今夜”、“偏知”紧相呼应。“绿”字则进一步衬出“春气暖”,让人从这与生命联结在一起的“绿”色上也感受到春的气息。这些地方,都可见诗人用笔的细腻。

  苏轼的“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享有盛誉的名句。实际上,他的这点诗意体验,刘方平几百年前就在《月夜》诗中成功地表现过了。刘诗不及苏诗流传,可能和刘诗无句可摘、没有有意识地表现某种“理趣”有关。但宋人习惯于将自己的发现、认识明白告诉读者,而唐人则往往只表达自己对事物的诗意感受,不习惯于言理,这之间是本无轩轾之分的。

寒 食

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官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寒食是我国古代一个传统节日,一般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清明前两天。古人很重视这个节日,按风俗家家禁火,只吃现成食物,故名寒食。由于节当暮春,景物宜人,自唐至宋,寒食便成为游玩的好日子,宋人就说过:“人间佳节唯寒食。”(邵雍)唐代制度,到清明这天,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赏赐近臣,以示皇恩。唐代诗人窦叔向有《寒食日恩赐火》诗纪其实:“恩光及小臣,华烛忽惊春。电影随中使,星辉拂路人。幸因榆柳暖,一照草茅贫。”正可与韩翃这一首诗参照。

  此诗只注重寒食景象的描绘,并无一字涉及评议。第一句就展示出寒食节长安的迷人风光。把春日的长安称为“春城”,不但造语新颖,富于美感;而且两字有阴平阳平的音调变化,谐和悦耳。处处“飞花”,不但写出春天的万紫千红、五彩缤纷,而且确切地表现出寒食的暮春景象。暮春时节,袅袅东风中柳絮飞舞,落红无数。不说“处处”而说“无处不”,以双重否定构成肯定,形成强调的语气,表达效果更强烈。“春城无处不飞花”写的是整个长安,下一句则专写皇城风光。既然整个长安充满春意,热闹繁华,皇宫的情景也就可以想见了。与第一句一样,这里并未直接写到游春盛况,而剪取无限风光中风拂“御柳”一个镜头。当时的风俗,寒食日折柳插门,所以特别写到柳。同时也关照下文“以榆柳之火赐近臣”的意思。

  如果说一二句是对长安寒食风光一般性的描写,那么,三四句就是这一般景象中的特殊情景了。两联情景有一个时间推移,一二写白昼,三四写夜晚,“日暮”则是转折。寒食节普天之下一律禁火,唯有得到皇帝许可,“特敕街中许燃烛”(元稹《连昌宫词》),才是例外。除了皇宫,贵近宠臣也可以得到这份恩典。“日暮”两句正是写这种情事,仍然是形象的画面。写赐火用一“传”字,不但状出动态,而且意味着挨个赐予,可见封建等级次第之森严。“轻烟散入”四字,生动描绘出一幅中官走马传烛图,虽然既未写马也未写人,但那袅袅飘散的轻烟,告诉着这一切消息,使人嗅到了那烛烟的气味,听到了那得得的马蹄,恍如身历其境。同时,自然而然会给人产生一种联想,体会到更多的言外之意。首先,风光无处不同,家家禁火而汉宫传烛独异,这本身已包含着特权的意味。进而,优先享受到这种特权的,则是“五侯”之家。它使人联想到中唐以后宦官专权的政治弊端。中唐以来,宦官专擅朝政,政治日趋腐败,有如汉末之世。诗中以“汉”代唐,显然暗寓讽谕之情。无怪乎吴乔说:“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也。”(《围炉诗话》)

  据孟棨《本事诗》,唐德宗曾十分赏识韩翃此诗,为此特赐多年失意的诗人以“驾部郎中知制诰”的显职。由于当时江淮刺史也叫韩翃,德宗特御笔亲书此诗,并批道:“与此韩翃”,成为一时流传的佳话。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形象大于思想”(高尔基),此诗虽然止于描绘,作者本意也未必在于讥刺,但他抓住的形象本身很典型,因而使读者意会到比作品更多的东西。由于作者未曾刻意求深,只是沉浸在打动了自己的形象与情感之中,发而为诗,反而使诗更含蓄,更富于情韵,比许多刻意讽刺之作更高一筹。

枫桥夜泊

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一个秋天的夜晚,诗人泊舟苏州城外的枫桥。江南水乡秋夜幽美的景色,吸引着这位怀着旅愁的客子,使他领略到一种情味隽永的诗意美,写下了这首意境清远的小诗。

  题为“夜泊”,实际上只写“夜半”时分的景象与感受。诗的首句,写了午夜时分三种有密切关连的景象:月落、乌啼、霜满天。上弦月升起得早,半夜时便已沉落下去,整个天宇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光影。树上的栖乌大约是因为月落前后光线明暗的变化,被惊醒后发出几声啼鸣。月落夜深,繁霜暗凝。在幽暗静谧的环境中,人对夜凉的感觉变得格外锐敏。“霜满天”的描写,并不符合自然景观的实际(霜华在地而不在天),却完全切合诗人的感受:深夜侵肌砭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围向诗人夜泊的小舟,使他感到身外的茫茫夜气中正弥漫着满天霜华。整个一句,月落写所见,乌啼写所闻,霜满天写所感,层次分明地体现出一个先后承接的时间过程和感觉过程。而这一切,又都和谐地统一于水乡秋夜的幽寂清冷氛围和羁旅者的孤孑清寥感受中。从这里可以看出诗人运思的细密。

  诗的第二句接着描绘“枫桥夜泊”的特征景象和旅人的感受。在朦胧夜色中,江边的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之所以径称“江枫”,也许是因枫桥这个地名引起的一种推想,或者是选用“江枫”这个意象给读者以秋色秋意和离情羁思的暗示。“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青枫浦上不胜愁”,这些前人的诗句可以说明“江枫”这个词语中所沉积的感情内容和它给予人的联想。透过雾气茫茫的江面,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几处“渔火”,由于周围昏暗迷蒙背景的衬托,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动人遐想。“江枫”与“渔火”,一静一动,一暗一明,一江边,一江上,景物的配搭组合颇见用心。写到这里,才正面点出泊舟枫桥的旅人。“愁眠”,当指怀着旅愁躺在船上的旅人。“对愁眠”的“对”字包含了“伴”的意蕴,不过不象“伴”字外露。这里确有孤孑的旅人面对霜夜江枫渔火时萦绕的缕缕轻愁,但同时又隐含着对旅途幽美风物的新鲜感受。我们从那个仿佛很客观的“对”字当中,似乎可以感觉到舟中的旅人和舟外的景物之间一种无言的交融和契合。

  诗的前幅布景密度很大,十四个字写了六种景象,后幅却特别疏朗,两句诗只写了一件事:卧闻山寺夜钟。这是因为,诗人在枫桥夜泊中所得到的最鲜明深刻、最具诗意美的感觉印象,就是这寒山寺的夜半钟声。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客子等景象,固然已从各方面显示出枫桥夜泊的特征,但还不足以尽传它的神韵。在暗夜中,人的听觉升居为对外界事物景象感受的首位。而静夜钟声,给予人的印象又特别强烈。这样,“夜半钟声”就不但衬托出了夜的静谧,而且揭示了夜的深永和清寥,而诗人卧听疏钟时的种种难以言传的感受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这里似乎不能忽略“姑苏城外寒山寺”。寒山寺在枫桥西一里,初建于梁代,唐初诗僧寒山曾住于此,因而得名。枫桥的诗意美,有了这所古刹,便带上了历史文化的色泽,而显得更加丰富,动人遐想。因此,这寒山寺的“夜半钟声”也就仿佛回荡着历史的回声,渗透着宗教的情思,而给人以一种古雅庄严之感了。诗人之所以用一句诗来点明钟声的出处,看来不为无因。有了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这一笔,“枫桥夜泊”之神韵才得到最完美的表现,这首诗便不再停留在单纯的枫桥秋夜景物画的水平上,而是创造出了情景交融的典型化艺术意境。夜半钟的风习,虽早在《南史》中即有记载,但把它写进诗里,成为诗歌意境的点眼,却是张继的创造。在张继同时或以后,虽也有不少诗人描写过夜半钟,却再也没有达到过张继的水平,更不用说借以创造出完整的艺术意境了。

春夜喜雨

杜甫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

  这是描绘春夜雨景,表现喜悦心情的名作。

  一开头就用一个“好”字赞美“雨”。在生活里,“好”常常被用来赞美那些做好事的人。如今用“好”赞美雨,已经会唤起关于做好事的人的联想。接下去,就把雨拟人化,说它“知时节”,懂得满足客观需要。不是吗?春天是万物萌芽生长的季节,正需要下雨,雨就下起来了。你看它多么“好”!

  第二联,进一步表现雨的“好”。雨之所以“好”,就好在适时,好在“润物”。春天的雨,一般是伴随着和风细细地滋润万物的。然而也有例外。有时候,它会伴随着冷风,由雨变成雪。有时候,它会伴随着狂风,下得很凶暴。这样的雨尽管下在春天,但不是典型的春雨,只会损物而不会“润物”,自然不会使人“喜”,也不可能得到“好”评。所以,光有首联的“知时节”,还不足以完全表现雨的“好”。等到第二联写出了典型的春雨伴随着和风的细雨,那个“好”字才落实了。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仍然用的是拟人化手法。“潜入夜”和“细无声”相配合,不仅表明那雨是伴随和风而来的细雨,而且表明那雨有意“润物”,无意讨“好”。如果有意讨“好”,它就会在白天来,就会造一点声势,让人们看得见,听得清。惟其有意“润物”,无意讨“好”,它才选择了一个不妨碍人们工作和劳动的时间悄悄地来,在人们酣睡的夜晚无声地、细细地下。

  雨这样“好”,就希望它下多下够,下个通宵。倘若只下一会儿,就云散天晴,那“润物”就很不彻底。诗人抓住这一点,写了第三联。在不太阴沉的夜间,小路比田野容易看得见,江面也比岸上容易辨得清。如今呢?放眼四望,“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只有船上的灯火是明的。此外,连江面也看不见,小路也辨不清,天空里全是黑沉沉的云,地上也象云一样黑。好呀!看起来,准会下到天亮。

  尾联写的是想象中的情景。如此“好雨”下上一夜,万物就都得到润泽,发荣滋长起来了。万物之一的花,最能代表春色的花,也就带雨开放,红艳欲滴。等到明天清早去看看吧!整个锦官城(成都)杂花生树,一片“红湿”,一朵朵红艳艳、沉甸甸,汇成花的海洋。那么,田里的禾苗呢?山上的树林呢?一切的一切呢?

  浦起龙说:“写雨切夜易,切春难。”这首《春夜喜雨》诗,不仅切夜、切春,而且写出了典型春雨的、也就是“好雨”的高尚品格,表现了诗人的、也是一切“好人”的高尚人格。

  诗人盼望这样的“好雨”,喜爱这样的“好雨”。所以题目中的那个“喜”字在诗里虽然没有露面,但“‘喜’意都从罅缝里迸透”(浦起龙《读杜心解》)。诗人正在盼望春雨“润物”的时候,雨下起来了,于是一上来就满心欢喜地叫“好”。第二联所写,显然是听出来的。诗人倾耳细听,听出那雨在春夜里绵绵密密地下,只为“润物”,不求人知,自然“喜”得睡不着觉。由于那雨“润物细无声”,听不真切,生怕它停止了,所以出门去看。第三联所写,分明是看见的。看见雨意正浓,就情不自禁地想象天明以后春色满城的美景。其无限喜悦的心情,又表现得多么生动!

  中唐诗人李约有一首《观祈雨》:“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和那些朱门里看歌舞的人相比,杜甫对春雨“润物”的喜悦之情难道不是一种很崇高的感情吗?

绝句四首(其三)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公元七六二年,成都尹严武入朝,蜀中发生动乱,杜甫一度避往梓州,翌年安史之乱平定,再过一年,严武还镇成都。杜甫得知这位故人的消息,也跟着回到成都草堂。这时他的心情特别好,面对这生气勃勃的景象,情不自禁,写下了这一组即景小诗。兴到笔随,事先既未拟题,诗成后也不打算拟题,干脆以“绝句”为题。

  诗的上联是一组对仗句。草堂周围多柳,新绿的柳枝上有成对黄鹂在欢唱,一派愉悦景象,有声有色,构成了新鲜而优美的意境。“翠”是新绿,“翠柳”是初春物候,柳枝刚抽嫩芽。“两个黄鹂鸣翠柳”,鸟儿成双成对,呈现一片生机,具有喜庆的意味。次句写蓝天上的白鹭在自由飞翔。这种长腿鸟飞起来姿态优美,自然成行。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白鹭在“青天”映衬下,色彩极其鲜明。两句中一连用了“黄”、“翠”、“白”、“青”四种鲜明的颜色,织成一幅绚丽的图景;首句还有声音的描写,传达出无比欢快的感情。

  诗的下联也由对仗句构成。上句写凭窗远眺西山雪岭。岭上积雪终年不化,所以积聚了“千秋雪”。而雪山在天气不好时见不到,只有空气清澄的晴日,它才清晰可见。用一“含”字,此景仿佛是嵌在窗框中的一幅图画,近在目前。观赏到如此难得见到的美景,诗人心情的舒畅不言而喻。下句再写向门外一瞥,可以见到停泊在江岸边的船只。江船本是常见的,但“万里船”三字却意味深长。因为它们来自“东吴”。当人们想到这些船只行将开行,沿岷江、穿三峡,直达长江下游时,就会觉得很不平常。因为多年战乱,水陆交通为兵戈阻绝,船只是不能畅行万里的。而战乱平定,交通恢复,才看到来自东吴的船只,诗人也可“青春作伴好还乡”了,怎不叫人喜上心头呢?“万里船”与“千秋雪”相对,一言空间之广,一言时间之久。诗人身在草堂,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胸次何等开阔!

  全诗看起来是一句一景,是四幅独立的图景。而一以贯之,使其构成一个统一意境的,正是诗人的内在情感。一开始表现出草堂的春色,诗人的情绪是陶然的,而随着视线的游移、景物的转换,江船的出现,便触动了他的乡情。四句景语就完整表现了诗人这种复杂细致的内心思想活动。

绝句二首(其二)

杜甫

江碧鸟逾白, 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 何日是归年?

  此诗为杜甫入蜀后所作,抒发了羁旅异乡的感慨。“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这是一幅镶嵌在镜框里的风景画,濡饱墨于纸面,施浓彩于图中,有令人目迷神夺的魅力。你看,漫江碧波荡漾,显露出白翎的水鸟,掠翅江面,好一派怡人的风光!满山青翠欲滴,遍布的朵朵鲜花红艳无比,简直就象燃烧着一团旺火,多么绮靡,多么灿烂!以江碧衬鸟翎的白,碧白相映生辉;以山青衬花葩的红,青红互为竞丽。一个“逾”字,将水鸟借江水的碧色衬底而愈显其翎毛之白,写得深中画理;而一个“欲”字,则在拟人化中赋花朵以动态,摇曳多姿。两句诗状江、山、花、鸟四景,并分别敷碧绿、青葱、火红、洁白四色,景象清新,令人赏心悦目。可是,诗人的旨意却不在此,紧接下去,笔路陡转,慨而叹之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句中“看又过”三字直点写诗时节。春末夏初景色不可谓不美,然而可惜岁月荏苒,归期遥遥,非但引不起游玩的兴致,却反而勾起了漂泊的感伤。

  此诗的艺术特点是以乐景写哀情,唯其极言春光融洽,才能对照出诗人归心殷切。它并没有让思归的感伤从景象中直接透露出来,而是以客观景物与主观感受的不同来反衬诗人乡思之深厚,别具韵致。

绝句二首(其一)

杜甫

迟日江山丽, 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 沙暖睡鸳鸯。

  清代的诗论家陶虞开在《说杜》一书中指出,杜集中有不少“以诗为画”的作品。这一首写于成都草堂的五言绝句,就是极富诗情画意的佳作。诗一开始,就从大处着墨,描绘出在初春灿烂阳光的照耀下,浣花溪一带明净绚丽的春景,用笔简洁而色彩浓艳。“迟日”即春日,语出《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这里用以突出初春的阳光,以统摄全篇。同时用一“丽”字点染“江山”,表现了春日阳光普照,四野青绿,溪水映日的秀丽景色。这虽是粗笔勾画,笔底却是春光骀荡。

  第二句诗人进一步以和煦的春风,初放的百花,如茵的芳草,浓郁的芳香来展现明媚的大好春光。因为诗人把春风、花草及其散发的馨香有机地组织在一起,所以读者通过联想,可以有惠风和畅、百花竞放、风送花香的感受,收到如临其境的艺术效果。

  在明丽阔远的图景之上,三、四两句转向具体而生动的初春景物描绘。

  第三句诗人选择初春最常见,也是最具有特征性的动态景物来勾画。春暖花开,泥融土湿,秋去春归的燕子,正繁忙地飞来飞去,衔泥筑巢。这生动的描写,使画面更加充满勃勃生机,春意盎然,还有一种动态美。杜甫对燕子的观察十分细致,“泥融”紧扣首句,因春回大地,阳光普照才“泥融”;紫燕新归,衔泥做巢而不停地飞翔,显出一番春意闹的情状。

  第四句是勾勒静态景物。春日冲融,日丽沙暖,鸳鸯也要享受这春天的温暖,在溪边的沙洲上静睡不动。这也和首句紧相照应,因为“迟日”才沙暖,沙暖才引来成双成对的鸳鸯出水,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是那样悠然自适。从景物的描写来看,和第三句动态的飞燕相对照,动静相间,相映成趣。这两句以工笔细描衔泥飞燕、静睡鸳鸯,与一、二两句粗笔勾画阔远明丽的景物相配合,使整个画面和谐统一,构成一幅色彩鲜明,生意勃发,具有美感的初春景物图。就诗中所含蕴的思想感情而言,反映了诗人经过“一岁四行役”、“三年饥走荒山道”的奔波流离之后,暂时定居草堂的安适心情,也是诗人对初春时节自然界一派生机、欣欣向荣的欢悦情怀的表露。

  这首五言绝句,意境明丽悠远,格调清新。全诗对仗工整,但又自然流畅,毫不雕琢;描摹景物清丽工致,浑然无迹,是杜集中别具风神的篇章

移家别湖上亭

戎昱

好是春风湖上亭, 柳条藤蔓系离情。

黄莺久住浑相识, 欲别频啼四五声。

  这首诗作于搬家时,抒写对故居一草一木依恋难舍的深厚感情。全诗是说,春风骀荡,景色宜人,我来辞别往日最喜爱的湖上亭。微风中,亭边柳条、藤蔓轻盈招展,仿佛是伸出无数多情的手臂牵扯我的衣襟,不让我离去。这情景真叫人愁牵恨惹,不胜留恋;住了这么久了,亭边柳树枝头的黄莺,也跟我是老相识了。在这即将分离的时刻,别情依依,鸣声悠悠,动人心弦,使人久久难于平静……

  诗人采用拟人化的表现手法,创造了这一童话般的意境。诗中的一切,无不具有生命,带有情感。这是因为戎昱对湖上亭的一草一木是如此深情,以致在他眼里不只是自己不忍与柳条、藤蔓、黄莺作别,柳条、藤蔓、黄莺也象他一样无限痴情,难舍难分。他视花鸟为挚友,达到了物我交融、彼此两忘的地步,故能忧乐与共,灵犀相通,发而为诗,才能出语如此天真,诗趣这般盎然。

  这首诗的用字,非常讲究情味。用“系”字抒写不忍离去之情,正好切合柳条、藤蔓修长的特点,又符合春日和风拂拂的情景,不啻是天造地设。这种拟人化的写法为后人广泛采用。宋人周邦彦“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王实甫《西厢记》“柳丝长,玉骢难系”、“柳丝长,咫尺情牵惹”等以柳条写离情,都是与这句诗的写法一脉相承的。“啼”字既指黄莺的啼叫,也容易使人联想到辞别时离人伤心的啼哭。一个“啼”字,兼言情景两面,而且体物传神,似有无穷笔力,正是斫轮老手的高妙之

登鹳雀楼

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鹳雀楼,又名鹳鹊楼,据《清一统志》记载,楼的旧址在山西蒲州(今永济县,唐时为河中府)西南,黄河中高阜处,时有鹳雀栖其上,遂名。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述:“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王之涣的这首五绝是“唐人留诗”中的不朽之作。

  诗的前两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写的是登楼望见的景色,写得景象壮阔,气势雄浑。这里,诗人运用极其朴素、极其浅显的语言,既高度形象又高度概括地把进入广大视野的万里河山,收入短短十个字中;而我们在千载之下读到这十个字时,也如临其地,如见其景,感到胸襟为之一开。首句写遥望一轮落日向着楼前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视野的尽头冉冉而没。这是天空景、远方景、西望景。次句写目送流经楼前下方的黄河奔腾咆哮、滚滚南来,又在远处折而东向,流归大海。这是由地面望到天边,由近望到远,由西望到东。这两句诗合起来,就把上下、远近、东西的景物,全都容纳进诗笔之下,使画面显得特别宽广,特别辽远。就次句诗而言,诗人身在鹳雀楼上,不可能望见黄河入海,句中写的是诗人目送黄河远去天边而产生的意中景,是把当前景与意中景溶合为一的写法。这样写,更增加了画面的广度和深度。

  杜甫在《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中有“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两句,虽是论画,也可以用来论诗。王之涣的这两句写景诗就做到了缩万里于咫尺,使咫尺有万里之势。

  诗笔到此,看似已经写尽了望中的景色,但不料诗人在后半首里,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样两句即景生意的诗,把诗篇推引入更高的境界,向读者展示了更大的视野。这两句诗,既别翻新意,出人意表,又与前两句诗承接得十分自然、十分紧密;同时,在收尾处用一“楼”字,也起了点题作用,说明这是一首登楼诗。从这后半首诗,可推知前半首写的可能是在第二层楼所见,而诗人还想进一步穷目力所及看尽远方景物,更登上了楼的顶层。诗句看来只是平铺直叙地写出了这一登楼的过程,而含意深远,耐人探索。这里有诗人的向上进取的精神、高瞻远瞩的胸襟,也道出了要站得高才看得远的哲理。

  就全诗而言,这首诗是日僧空海在《文镜秘府论》中所说的“景入理势”。有人说,诗忌说理。这应当只是说,诗歌不要生硬地、枯燥地、抽象地说理,而不是在诗歌中不能揭示和宣扬哲理。象这首诗,把道理与景物、情事溶化得天衣无缝,使读者并不觉得它在说理,而理自在其中。这是根据诗歌特点、运用形象思维来显示生活哲理的典范。

  这首诗在写法上还有一个特点:它是一首全篇用对仗的绝句。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选录这首诗时曾指出:“四语皆对,读来不嫌其排,骨高故也。”绝句总共只有两联,而两联都用对仗,如果不是气势充沛,一意贯连,很容易雕琢呆板或支离破碎。这首诗,前一联用的是正名对,所谓“正正相对”,语句极为工整,又厚重有力,就更显示出所写景象的雄大;后一联用的是流水对,虽两句相对,而没有对仗的痕迹。诗人运用对仗的技巧也是十分成熟的。

  《梦溪笔谈》中曾指出,唐人在鹳雀楼所留下的诗中,“惟李益、王之涣、畅当三篇,能状其景”。李益的诗是一首七律;畅当的诗也是一首五绝,也题作《登鹳雀楼》。全诗如下:“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诗境也很壮阔,不失为一首名作,但有王之涣的这首诗在前,比较之下,终输一筹,不得不让王诗独步千古。

春 望

杜甫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 浑欲不胜簪。

  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六月,安史叛军攻下唐都长安。七月,杜甫听到唐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便把家小安顿在鄜州的羌村,去投奔肃宗。途中为叛军俘获,带到长安。因他官卑职微,未被囚禁。《春望》写于次年三月。

  诗的前四句写春城败象,饱含感叹;后四句写心念亲人境况,充溢离情。全诗沉着蕴藉,真挚自然。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开篇即写春望所见:国都沦陷,城池残破,虽然山河依旧,可是乱草遍地,林木苍苍。一个“破”字,使人怵目惊心,继而一个“深”字,令人满目凄然。司马光说:“‘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温公续诗话》)诗人在此明为写景,实为抒感,寄情于物,托感于景,为全诗创造了气氛。此联对仗工巧,圆熟自然,诗意翻跌。“国破”对“城春”,两意相反。“国破”的颓垣残壁同富有生意的“城春”对举,对照强烈。“国破”之下继以“山河在”,意思相反,出人意表;“城春”原当为明媚之景,而后缀以“草木深”则叙荒芜之状,先后相悖,又是一翻。明代胡震亨极赞此联说:“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唐音癸签》卷九)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两句一般解释是,花鸟本为娱人之物,但因感时恨别,却使诗人见了反而堕泪惊心。另一种解释为,以花鸟拟人,感时伤别,花也溅泪,鸟亦惊心。两说虽则有别,其精神却能相通,一则触景生情,一则移情于物,正见好诗含蕴之丰富。

  诗的这前四句,都统在“望”字中。诗人俯仰瞻视,视线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视野从城到山河,再由满城到花鸟。感情则由隐而显,由弱而强,步步推进。在景与情的变化中,仿佛可见诗人由翘首望景,逐步地转入了低头沉思,自然地过渡到后半部分──想望亲人。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自安史叛乱以来,“烽火苦教乡信断”,直到如今春深三月,战火仍连续不断。多么盼望家中亲人的消息,这时的一封家信真是胜过“万金”啊!“家书抵万金”,写出了消息隔绝久盼音讯不至时的迫切心情,这是人人心中所有的想法,很自然地使人共鸣,因而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烽火遍地,家信不通,想念远方的惨戚之象,眼望面前的颓败之景,不觉于极无聊赖之际,搔首踌躇,顿觉稀疏短发,几不胜簪。“白发”为愁所致,“搔”为想要解愁的动作,“更短”可见愁的程度。这样,在国破家亡,离乱伤痛之外,又叹息衰老,则更增一层悲哀。

  这首诗反映了诗人热爱国家、眷念家人的美好情操,意脉贯通而不平直,情景兼具而不游离,感情强烈而不浅露,内容丰富而不芜杂,格律严谨而不板滞,以仄起仄落的五律正格,写得铿然作响,气度浑灏,因而一千二百余年来一直脍炙人口,历久不衰。

春夜洛城闻笛

李白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洛城就是现在河南的洛阳,在唐代是一个很繁华的都市,称为东都。一个春风骀荡的夜晚,万家灯火渐渐熄灭,白日的喧嚣早已平静下来。忽然传来嘹亮的笛声,凄清婉转的曲调随着春风飞呀,飞呀,飞遍了整个洛城。这时有一个远离家乡的诗人还没入睡,他倚窗独立,眼望着“白玉盘”似的明月,耳听着远处的笛声,陷入了沉思。笛子吹奏的是一支《折杨柳》曲,它属于汉乐府古曲,抒写离别行旅之苦。古代离别的时候,往往从路边折柳枝相送;杨柳依依,正好借以表达恋恋不舍的心情。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晚上,听着这样一支饱含离愁别绪的曲子,谁能不起思乡之情呢?于是,诗人情不自禁地吟了这首七绝。

  这首诗全篇扣紧一个“闻”字,抒写自己闻笛的感受。这笛声不知是从谁家飞出来的,那未曾露面的吹笛人只管自吹自听,并不准备让别人知道他,却不期然而然地打动了许许多多的听众,这就是“谁家玉笛暗飞声”的“暗”字所包含的意味。“散入春风满洛城”,是艺术的夸张,在诗人的想象中,这优美的笛声飞遍了洛城,仿佛全城的人都听到了。诗人的夸张并不是没有生活的依据,笛声本来是高亢的,又当更深人静之时,再加上春风助力,说它飞遍洛城是并不至于过分的。

  笛声飞来,乍听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细细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一支《折杨柳》。所以写到第三句才说“此夜曲中闻折柳”。这一句的修辞很讲究,不说听了一支折柳曲,而说在乐曲中听到了折柳。这“折柳”二字既指曲名,又不仅指曲名。折柳代表一种习俗,一个场景,一种情绪,折柳几乎就是离别的同义语。它能唤起一连串具体的回忆,使人们蕴藏在心底的乡情重新激荡起来。“何人不起故园情”,好象是说别人,说大家,但第一个起了故园之情的不正是李白自己吗?

  热爱故乡是一种崇高的感情,它同爱国主义是相通的。自己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作为祖国的一部分,她的形象尤其难以忘怀。李白这首诗写的是闻笛,但它的意义不限于描写音乐,还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这才是它感人的地方。

别董大二首(其一)

高适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在唐人赠别诗篇中,那些凄清缠绵、低徊留连的作品,固然感人至深,但另外一种慷慨悲歌、出自肺腑的诗作,却又以它的真诚情谊,坚强信念,为灞桥柳色与渭城风雨涂上了另一种豪放健美的色彩。高適的《别董大》便是后一种风格的佳篇。

  关于董大,各家注解,都认为可能是唐玄宗时代著名的琴客,是一位“高才脱略名与利”的音乐圣手。高適在写此诗时,应在不得意的浪游时期。他的《别董大》之二说:“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可见他当时也还处于“无酒钱”的“贫贱”境遇之中。这首早期不得意时的赠别之作,不免“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但诗人于慰藉中寄希望,因而给人一种满怀信心和力量的感觉。

  前两句,直写目前景物,纯用白描。以其内心之真,写别离心绪,故能深挚;以胸襟之阔,叙眼前景色,故能悲壮。曛,即曛黄,指夕阳西沉时的昏黄景色。

  落日黄云,大野苍茫,唯北方冬日有此景象。此情此景,若稍加雕琢,即不免斫伤气势。高適于此自是作手。日暮黄昏,且又大雪纷飞,于北风狂吹中,唯见遥空断雁,出没寒云,使人难禁日暮天寒、游子何之之感。以才人而沦落至此,几使人无泪可下,亦唯如此,故知己不能为之甘心。头两句以叙景而见内心之郁积,虽不涉人事,已使人如置身风雪之中,似闻山巅水涯有壮士长啸。此处如不用尽气力,则不能见下文转折之妙,也不能见下文言辞之婉转,用心之良苦,友情之深挚,别意之凄酸。后两句于慰藉之中充满信心和力量。因为是知音,说话才朴质而豪爽。又因其沦落,才以希望为慰藉。

  这首诗之所以卓绝,是因为高適“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殷璠《河岳英灵集》)、“以气质自高”(《唐诗纪事》),因而能为志士增色,为游子拭泪!如果不是诗人内心的郁积喷薄而出,如何能把临别赠语说得如此体贴入微,如此坚定不移?又如何能使此朴素无华之语言,铸造出这等冰清玉洁、醇厚动人的诗情!

赠汪伦

李白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天宝十四载(755),李白从秋浦(今安徽贵池)前往泾县(今属安徽)游桃花潭,当地人汪伦常酿美酒款待他。临走时,汪伦又来送行,李白作了这首诗留别。

  诗的前半是叙事:先写要离去者,继写送行者,展示一幅离别的画面。起句“乘舟”表明是循水道;“将欲行”表明是在轻舟待发之时。这句使我们仿佛见到李白在正要离岸的小船上向人们告别的情景。

  送行者是谁呢?次句却不象首句那样直叙,而用了曲笔,只说听见歌声。一群村人踏地为节拍,边走边唱前来送行了。这似出乎李白的意料,所以说“忽闻”而不用“遥闻”。这句诗虽说得比较含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人已呼之欲出。

  诗的后半是抒情。第三句遥接起句,进一步说明放船地点在桃花潭。“深千尺”既描绘了潭的特点,又为结句预伏一笔。

  桃花潭水是那样的深湛,更触动了离人的情怀,难忘汪伦的深情厚意,水深情深自然地联系起来。结句迸出“不及汪伦送我情”,以比物手法形象性地表达了真挚纯洁的深情。潭水已“深千尺”,那么汪伦送李白的情谊更有多少深呢?耐人寻味。清沈德潜很欣赏这一句,他说:“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唐诗别裁》)显然,妙就妙在“不及”二字,好就好在不用比喻而采用比物手法,变无形的情谊为生动的形象,空灵而有余味,自然而又情真。

  这首小诗,深为后人赞赏,“桃花潭水”就成为后人抒写别情的常用语。由于这首诗,使桃花潭一带留下许多优美的传说和供旅游访问的遗迹,如东岸题有“踏歌古岸”门额的踏歌岸阁,西岸彩虹罔石壁下的钓隐台等等。

送灵澈上人

刘长卿

苍苍竹林寺, 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夕阳, 青山独归远。

  灵澈上人是中唐时期一位著名诗僧,俗姓汤,字源澄,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出家的本寺就在会稽云门山云门寺。竹林寺在润州(今江苏镇江),是灵澈此次游方歇宿的寺院。这首小诗写诗人在傍晚送灵澈返竹林寺时的心情。它即景抒情,构思精致,语言精炼,素朴秀美,所以为中唐山水诗的名篇。

  前二句想望苍苍山林中的灵澈归宿处,远远传来寺院报时的钟响,点明时已黄昏,仿佛催促灵澈归山。后二句即写灵澈辞别归去情景。灵澈戴着斗笠,披带夕阳余晖,独自向青山走去,越来越远。“青山”即应首句“苍苍竹林寺”,点出寺在山林。“独归远”显出诗人伫立目送,依依不舍,结出别意。全诗表达了诗人对灵澈的深挚的情谊,也表现出灵澈归山的清寂的风度。送别往往黯然情伤,但这首送别诗却有一种闲淡的意境。

  刘长卿和灵澈相遇又离别于润州,大约在唐代宗大历四、五年间(769770)。刘长卿自从上元二年(761)从贬谪南巴(今广东茂名南)归来,一直失意待官,心情郁闷。灵澈此时诗名未著,云游江南,心情也不大得意,在润州逗留后,将返回浙江。一个宦途失意客,一个方外归山僧,在出世入世的问题上,可以殊途同归,同有不遇的体验,共怀淡泊的胸襟。这首小诗表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

  精美如画,是这首诗的明显特点。但这帧画不仅以画面上的山水、人物动人,而且以画外的诗人自我形象,令人回味不尽。那寺院传来的声声暮钟,触动诗人的思绪;这青山独归的灵澈背影,勾惹诗人的归意。耳闻而目送,心思而神往,正是隐藏在画外的诗人形象。他深情,但不为离别感伤,而由于同怀淡泊;他沉思,也不为僧儒殊途,而由于趋归意同。这就是说,这首送别诗的主旨在于寄托着、也表露出诗人不遇而闲适、失意而淡泊的情怀,因而构成一种闲淡的意境。十八世纪法国狄德罗评画时说过:“凡是富于表情的作品可以同时富于景色,只要它具有尽可能具有的表情,它也就会有足够的景色。”(《绘画论》)此诗如画,其成功的原因亦如绘画,景色的优美正由于抒情的精湛。

送友人

李白

青山横北郭, 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 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 萧萧班马鸣。

  这是一首充满诗情画意的送别诗,诗人与友人策马辞行,情意绵绵,动人肺腑。

首联“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点出告别的地点。诗人已经送友人来到了城外,然而两人仍然并肩缓辔,不愿分离。只见远处,青翠的山峦横亘在外城的北面,波光粼粼的流水绕城东潺潺而过。这两句,“青山”对“白水”,“北郭”对“东城”,首联即写成工丽的对偶句,确是别开生面;而且“青”、“白”相间,色彩明丽。“横”字勾勒青山的静姿,“绕”字描画白水的动态。诗笔挥洒自如,描摹出一幅寥廓秀丽的图景。

  中间两联切题,写离别的深情。颔联“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此地一别,离人就要象蓬草那样随风飞转,到万里之外去了。此二句表达了对朋友飘泊生涯的深切关怀。落笔如行云流水,舒畅自然,不拘泥于对仗,别具一格。颈联“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却又写得十分工整,“浮云”对“落日”,“游子意”对“故人情”。同时,诗人又巧妙地用“浮云”、“落日”作比,来表明心意。天空中一抹白云,随风飘浮,象征着友人行踪不定,任意东西;远处一轮红彤彤的夕阳徐徐而下,似乎不忍遽然离开大地,隐喻诗人对朋友依依惜别的心情。在这山明水秀、红日西照的背景下送别,特别令人留恋而感到难舍难分。这里既有景,又有情,情景交融,扣人心弦。

  尾联两句,情意更切。“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挥手”,是写了分离时的动作,那么内心的感觉如何呢?诗人没有直说,只写了“萧萧班马鸣”的动人场景。这一句出自《诗经·车攻》“萧萧马鸣”。班马,离群的马。诗人和友人马上挥手告别,频频致意。那两匹马仿佛懂得主人心情,也不愿脱离同伴,临别时禁不住萧萧长鸣,似有无限深情。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李白化用古典诗句,著一“班”字,便翻出新意,烘托出缱绻情谊,可谓鬼斧神工。

  这首送别诗写得新颖别致,不落俗套。诗中青翠的山岭,清澈的流水,火红的落日,洁白的浮云,相互映衬,色彩璀璨。班马长鸣,形象新鲜活泼。自然美与人情美交织在一起,写得有声有色,气韵生动。诗的节奏明快,感情真挚热诚而又豁达乐观,毫无缠绵悱恻的哀伤情调。这正是评家深为赞赏的李白送别诗的特色。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送别诗有它自己特殊的情味。它不同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种少年刚肠的离别,也不同于王维《渭城曲》那种深情体贴的离别。这首诗,可以说是表现一种充满诗意的离别。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是两位风流潇洒的诗人的离别。还因为这次离别跟一个繁华的时代、繁华的季节、繁华的地区相联系,在愉快的分手中还带着诗人李白的向往,这就使得这次离别有着无比的诗意。

  李白与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刚出四川不久,正当年轻快意的时候,他眼里的世界,还几乎象黄金一般美好。比李白大十多岁的孟浩然,这时已经诗名满天下。他给李白的印象是陶醉在山水之间,自由而愉快,所以李白在《赠孟浩然》诗中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再说这次离别正是开元盛世,太平而又繁荣,季节是烟花三月、春意最浓的时候,从黄鹤楼到扬州,这一路都是繁花似锦。而扬州呢?更是当时整个东南地区最繁华的都会。李白是那样一个浪漫、爱好游览的人,所以这次离别完全是在很浓郁的畅想曲和抒情诗的气氛里进行的。李白心里没有什么忧伤和不愉快,相反地认为孟浩然这趟旅行快乐得很,他向往扬州,又向往孟浩然,所以一边送别,一边心也就跟着飞翔,胸中有无穷的诗意随着江水荡漾。

  “故人西辞黄鹤楼”,这一句不光是为了点题,更因为黄鹤楼乃天下名胜,可能是两位诗人经常流连聚会之所。因此一提到黄鹤楼,就带出种种与此处有关的富于诗意的生活内容。而黄鹤楼本身呢?又是传说仙人飞上天空去的地方,这和李白心目中这次孟浩然愉快地去扬州,又构成一种联想,增加了那种愉快的、畅想曲的气氛。

  “烟花三月下扬州”,在“三月”上加“烟花”二字,把送别环境中那种诗的气氛涂抹得尤为浓郁。烟花者,烟雾迷蒙,繁花似锦也。给人的感觉决不是一片地、一朵花,而是看不尽、看不透的大片阳春烟景。三月,固然是烟花之时,而开元时代繁华的长江下游,又何尝不是烟花之地呢?“烟花三月”,不仅再现了那暮春时节、繁华之地的迷人景色,而且也透露了时代气氛。此句意境优美,文字绮丽,清人孙洙誉为“千古丽句”。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的后两句看起来似乎是写景,但在写景中包含着一个充满诗意的细节。李白一直把朋友送上船,船已经扬帆而去,而他还在江边目送远去的风帆。李白的目光望着帆影,一直看到帆影逐渐模糊,消失在碧空的尽头,可见目送时间之长。帆影已经消逝了,然而李白还在翘首凝望,这才注意到一江春水,在浩浩荡荡地流向远远的水天交接之处。“唯见长江天际流”,是眼前景象,可是谁又能说是单纯写景呢?李白对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向往,不正体现在这富有诗意的神驰目注之中吗?诗人的心潮起伏,不正象浩浩东去的一江春水吗?

  总之,这一场极富诗意的、两位风流潇洒的诗人的离别,对李白来说,又是带着一片向往之情的离别,被诗人用绚烂的阳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长江的宽阔画面,用目送孤帆远影的细节,极为传神地表现出来了。

早发白帝城

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李白因永王璘案,流放夜郎,取道四川赴贬地。行至白帝城,忽闻赦书,惊喜交加,旋即放舟东下江陵,故诗题一作“下江陵”。此诗抒写了当时喜悦畅快的心情。

  首句“彩云间”三字,描写白帝城地势之高,为全篇写下水船走得快这一动态蓄势。不写白帝城之极高,则无法体现出长江上下游之间斜度差距之大。白帝城地势高入云霄,于是下面几句中写舟行之速、行期之短、耳(猿声)目(万重山)之不暇迎送,才一一有着落。“彩云间”也是写早晨景色,显示出从晦冥转为光明的大好气象,而诗人便在这曙光初灿的时刻,怀着兴奋的心情匆匆告别白帝城。

  第二句的“千里”和“一日”,以空间之远与时间之暂作悬殊对比,自是一望而知;其妙处却在那个“还”字上—“还”,归来也。它不仅表现出诗人“一日”而行“千里”的痛快,也隐隐透露出遇赦的喜悦。江陵本非李白的家乡,而“还”字却亲切得俨如回乡一样。一个“还”字,暗处传神,值得细细玩味。

  第三句的境界更为神妙。古时长江三峡,“常有高猿长啸”。然而又何以“啼不住”了呢?我们不妨可以联想乘了飞快的汽车于盛夏的长昼行驶在林荫路上,耳听两旁树间鸣蝉的经验。夫蝉非一,树非一,鸣声亦非一,而因车行人速,却使蝉声树影在耳目之间成为“浑然一片”,这大抵就是李白在出峡时为猿声山影所感受的情景。身在这如脱弦之箭、顺流直下的船上,诗人是何等畅快而又兴奋啊!清人桂馥读诗至此,不禁赞叹道:“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飞越。”(《札朴》)

  瞬息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为了形容船快,诗人除了用猿声山影来烘托,还给船的本身添上了一个“轻”字。直说船快,那自然是笨伯;而这个“轻”字,却别有一番意蕴。三峡水急滩险,诗人溯流而上时,不仅觉得船重,而且心情更为滞重,“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上三峡》)如今顺流而下,行船轻如无物,其快速可想而知。而“危乎高哉”的“万重山”一过,轻舟进入坦途,诗人历尽艰险重履康庄的快感,亦自不言而喻了。这最后两句,既是写景,又是比兴,既是个人心情的表达,又是人生经验的总结,因物兴感,精妙无伦。

  全诗给人一种锋棱挺拔、空灵飞动之感。然而只赏其气势之豪爽,笔姿之骏利,尚不能得其圜中。全诗洋溢的是诗人经过艰难岁月之后突然迸发的一种激情,故雄峻迅疾中,又有豪情欢悦。快船快意,使人神远。后人赞此篇谓:“惊风雨而泣鬼神矣”(杨慎《升庵诗话》)。千百年来一直为人视若珍品。为了表达畅快的心情,诗人还特意用上平“删”韵的间、还、山作韵脚,读来是那样悠扬、轻快,令人百诵不厌。

望天门山

李白

天门中断楚江开, 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 孤帆一片日边来。

  天门山,就是安徽当涂县的东梁山(古代又称博望山)与和县的西梁山的合称。两山夹江对峙,象一座天设的门户,形势非常险要,“天门”即由此得名。诗题中的“望”字,说明诗中所描绘的是远望所见天门山壮美景色。历来的许多注本由于没有弄清“望”的立脚点,所以往往把诗意理解错了。

  天门山夹江对峙,所以写天门山离不开长江。诗的前幅即从“江”与“山”的关系着笔。第一句“天门中断楚江开”,着重写出浩荡东流的楚江(长江流经旧楚地的一段)冲破天门奔腾而去的壮阔气势。它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天门两山本来是一个整体,阻挡着汹涌的江流。由于楚江怒涛的冲击,才撞开了“天门”,使它中断而成为东西两山。这和作者在《西岳云台歌》中所描绘的情景颇为相似:“巨灵(河神)咆哮擘两山(指河西的华山与河东的首阳山),洪波喷流射东海。”不过前者隐后者显而已。在作者笔下,楚江仿佛成了有巨大生命力的事物,显示出冲决一切阻碍的神奇力量,而天门山也似乎默默地为它让出了一条通道。

  第二句“碧水东流至此回”,又反过来着重写夹江对峙的天门山对汹涌奔腾的楚江的约束力和反作用。由于两山夹峙,浩阔的长江流经两山间的狭窄通道时,激起回旋,形成波涛汹涌的奇观。如果说上一句是借山势写出水的汹涌,那么这一句则是借水势衬出山的奇险。有的本子“至此回”作“直北回”,解者以为指东流的长江在这一带回转向北。这也许称得上对长江流向的精细说明,但不是诗,更不能显现天门奇险的气势。试比较《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盘涡毂转”也就是“碧水东流至此回”,同样是描绘万里江河受到峥嵘奇险的山峰阻遏时出现的情景。绝句尚简省含蓄,所以不象七古那样写得淋漓尽致。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这两句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上句写望中所见天门两山的雄姿,下句则点醒“望”的立脚点和表现诗人的淋漓兴会。诗人并不是站在岸上的某一个地方遥望天门山,他“望”的立脚点便是从“日边来”的“一片孤帆”。读这首诗的人大都赞赏“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出”字,因为它使本来静止不动的山带上了动态美,但却很少去考虑诗人何以有“相对出”的感受。如果是站在岸上某个固定的立脚点“望天门山”,那大概只会产生“两岸青山相对立”的静态感。反之,舟行江上,顺流而下,望着远处的天门两山扑进眼帘,显现出愈来愈清晰的身姿时,“两岸青山相对出”的感受就非常突出了。“出”字不但逼真地表现了在舟行过程中“望天门山”时天门山特有的姿态,而且寓含了舟中人的新鲜喜悦之感。夹江对峙的天门山,似乎正迎面向自己走来,表示它对江上来客的欢迎。

  青山既然对远客如此有情,则远客自当更加兴会淋漓。“孤帆一片日边来”,正传神地描绘出孤帆乘风破浪,越来越靠近天门山的情景,和诗人欣睹名山胜景、目接神驰的情状。它似乎包含着这样的潜台词:雄伟险要的天门山呵,我这乘一片孤帆的远方来客,今天终于看见了你。

  由于末句在叙事中饱含诗人的激情,这首诗便在描绘出天门山雄伟景色的同时突出了诗人的自我形象。如果要正题,诗题应该叫“舟行望天门山”

望庐山瀑布

李白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香炉,指庐山香炉峰,“在庐山西北,其峰尖圆,烟云聚散,如博山香炉之状”(乐史《太平寰宇记》)。可是,到了诗人李白的笔下,便成了另一番景象:一座顶天立地的香炉,冉冉地升起了团团白烟,缥缈于青山蓝天之间,在红日的照射下化成一片紫色的云霞。这不仅把香炉峰渲染得更美,而且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为不寻常的瀑布创造了不寻常的背景。接着诗人才把视线移向山壁上的瀑布。“遥看瀑布挂前川”,前四字是点题;“挂前川”,这是“望”的第一眼形象,瀑布象是一条巨大的白练高挂于山川之间。“挂”字很妙,它化动为静,维妙维肖地表现出倾泻的瀑布在“遥看”中的形象。谁能将这巨物“挂”起来呢?“壮哉造化功”!所以这“挂”字也包含着诗人对大自然的神奇伟力的赞颂。第三句又极写瀑布的动态。“飞流直下三千尺”,一笔挥洒,字字铿锵有力。“飞”字,把瀑布喷涌而出的景象描绘得极为生动;“直下”,既写出山之高峻陡峭,又可以见出水流之急,那高空直落,势不可挡之状如在眼前。然而,诗人犹嫌未足,接着又写上一句“疑是银河落九天”,真是想落天外,惊人魂魄。“疑是”值得细味,诗人明明说得恍恍惚惚,而读者也明知不是,但是又都觉得只有这样写,才更为生动、逼真,其奥妙就在于诗人前面的描写中已经孕育了这一形象。你看!巍巍香炉峰藏在云烟雾霭之中,遥望瀑布就如从云端飞流直下,临空而落,这就自然地联想到象是一条银河从天而降。可见,“疑是银河落九天”这一比喻,虽是奇特,但在诗中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在形象的刻画中自然地生发出来的。它夸张而又自然,新奇而又真切,从而振起全篇,使得整个形象变得更为丰富多彩,雄奇瑰丽,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给人以想象的余地,显示出李白那种“万里一泻,末势犹壮”的艺术风格。

  宋人魏庆之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诗人玉屑》)这个看法在这首诗里似乎特别有说服力。比如一个“生”字,不仅把香炉峰写“活”了,也隐隐地把山间的烟云冉冉上升、袅袅浮游的景象表现出来了。“挂”字前面已经提到了,那个“落”字也很精彩,它活画出高空突兀、巨流倾泻的磅礴气势。很难设想换掉这三个字,这首诗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中唐诗人徐凝也写了一首《庐山瀑布》。诗云:“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场景虽也不小,但还是给人局促之感,原因大概是它转来转去都是瀑布、瀑布……,显得很实,很板,虽是小诗,却颇有点大赋的气味。比起李白那种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有形有神,奔放空灵,相去实在甚远。无怪苏轼说:“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戏徐凝瀑布诗》)话虽不无过激之处,然其基本倾向还是正确的,表现了苏轼不仅是一位著名的诗人,也是一位颇有见地的鉴赏家。

静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胡应麟说:“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诗薮·内编》卷六)王世懋认为:“(绝句)盛唐惟青莲(李白)、龙标(王昌龄)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艺圃撷馀》)怎样才算“自然”,才是“无意于工而无不工”呢?这首《静夜思》就是个样榜。所以胡氏特地把它提出来,说是“妙绝古今”。

  这首小诗,既没有奇特新颖的想象,更没有精工华美的辞藻;它只是用叙述的语气,写远客思乡之情,然而它却意味深长,耐人寻绎,千百年来,如此广泛地吸引着读者。

  一个作客他乡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吧:白天倒还罢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思乡的情绪,就难免一阵阵地在心头泛起波澜;何况是月明之夜,更何况是明月如霜的秋夜!

  月白霜清,是清秋夜景;以霜色形容月光,也是古典诗歌中所经常看到的。例如梁简文帝萧纲《玄圃纳凉》诗中就有“夜月似秋霜”之句;而稍早于李白的唐代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用“空里流霜不觉飞”来写空明澄澈的月光,给人以立体感,尤见构思之妙。可是这些都是作为一种修辞的手段而在诗中出现的。这诗的“疑是地上霜”,是叙述,而非摹形拟象的状物之辞,是诗人在特定环境中一刹那间所产生的错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呢?不难想象,这两句所描写的是客中深夜不能成眠、短梦初回的情景。这时庭院是寂寥的,透过窗户的皎洁月光射到床前,带来了冷森森的秋宵寒意。诗人朦胧地乍一望去,在迷离恍惚的心情中,真好象是地上铺了一层白皑皑的浓霜;可是再定神一看,四周围的环境告诉他,这不是霜痕而是月色。月色不免吸引着他抬头一看,一轮娟娟素魄正挂在窗前,秋夜的太空是如此的明净!这时,他完全清醒了。

  秋月是分外光明的,然而它又是清冷的。对孤身远客来说,最容易触动旅思秋怀,使人感到客况萧条,年华易逝。凝望着月亮,也最容易使人产生遐想,想到故乡的一切,想到家里的亲人。想着,想着,头渐渐地低了下去,完全浸入于沉思之中。

  从“疑”到“举头”,从“举头”到“低头”,形象地揭示了诗人内心活动,鲜明地勾勒出一幅生动形象的月夜思乡图。

  短短四句诗,写得清新朴素,明白如话。它的内容是单纯的,但同时却又是丰富的。它是容易理解的,却又是体味不尽的。诗人所没有说的比他已经说出来的要多得多。它的构思是细致而深曲的,但却又是脱口吟成、浑然无迹的。从这里,我们不难领会到李白绝句的“自然”、“无意于工而无不工”的妙境。

使至塞上

王维

单车欲问边, 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 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 都护在燕然。

  开元二十五年(737)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战胜吐蕃,唐玄宗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察访军情。这实际是将王维排挤出朝廷。这首诗作于赴边途中。

  “单车欲问边”,轻车前往,向哪里去呢?“属国过居延”,居延在今甘肃张掖县西北,远在西北边塞。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诗人以“蓬”、“雁”自比,说自己象随风而去的蓬草一样出临“汉塞”,象振翮北飞的“归雁”一样进入“胡天”。古诗中多用飞蓬比喻漂流在外的游子,这里却是比喻一个负有朝廷使命的大臣,正是暗写诗人内心的激愤和抑郁。与首句的“单车”相呼应。万里行程只用了十个字轻轻带过。

  然后抓住沙漠中的典型景物进行刻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最后两句写到达边塞:“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到了边塞,却没有遇到将官,侦察兵告诉使臣:首将正在燕然前线。

  诗人把笔墨重点用在了他最擅胜场的方面──写景。作者出使,恰在春天。途中见数行归雁北翔,诗人即景设喻,用归雁自比,既叙事,又写景,一笔两到,贴切自然。尤其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写进入边塞后所看到的塞外奇特壮丽的风光,画面开阔,意境雄浑,近人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的名句。边疆沙漠,浩瀚无边,所以用了“大漠“的“大”字。边塞荒凉,没有什么奇观异景,烽火台燃起的那一股浓烟就显得格外醒目,因此称作“孤烟”。一个“孤”字写出了景物的单调,紧接一个“直”字,却又表现了它的劲拔、坚毅之美。沙漠上没有山峦林木,那横贯其间的黄河,就非用一个“长”字不能表达诗人的感觉。落日,本来容易给人以感伤的印象,这里用一“圆”字,却给人以亲切温暖而又苍茫的感觉。一个“圆”字,一个“直”字,不仅准确地描绘了沙漠的景象,而且表现了作者的深切的感受。诗人把自己的孤寂情绪巧妙地溶化在广阔的自然景象的描绘中。《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这就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这段话可算道出了这两句诗高超的艺术境界。

山居秋暝

王维

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 王孙自可留。

  这首山水名篇,于诗情画意之中寄托着诗人高洁的情怀和对理想境界的追求。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诗中明明写有浣女渔舟,诗人怎下笔说是“空山”呢?原来山中树木繁茂,掩盖了人们活动的痕迹,正所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啊!又由于这里人迹罕到,“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桃源行》),一般人自然不知山中有人了。“空山”二字点出此处有如世外桃源。山雨初霁,万物为之一新,又是初秋的傍晚,空气之清新,景色之美妙,可以想见。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天色已暝,却有皓月当空;群芳已谢,却有青松如盖。山泉清洌,淙淙流泻于山石之上,有如一条洁白无瑕的素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多么幽清明净的自然美啊!王维的《济上四贤咏》曾经称赞两位贤隐士的高尚情操,谓其“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诗人自己也是这种心志高洁的人,他曾说:“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献始兴公》)这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不正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吗?这两句写景如画,随意挥洒,毫不着力。象这样又动人又自然的写景,达到了艺术上炉火纯青的地步,非一般人所能学到。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里传来了一阵阵的歌声笑语,那是一些天真无邪的姑娘们洗罢衣服笑逐着归来了;亭亭玉立的荷叶纷纷向两旁披分,掀翻了无数珍珠般晶莹的水珠,那是顺流而下的渔舟划破了荷塘月色的宁静。在这青松明月之下,在这翠竹青莲之中,生活着这样一群无忧无虑、勤劳善良的人们。这纯洁美好的生活图景,反映了诗人过安静纯朴生活的理想,同时也从反面衬托出他对污浊官场的厌恶。这两句写得很有技巧,而用笔不露痕迹,使人不觉其巧。诗人先写“竹喧”、“莲动”,因为浣女隐在竹林之中,渔舟被莲叶遮蔽,起初未见,等到听到竹林喧声,看到莲叶纷披,才发现浣女、莲舟。这样写更富有真情实感,更富有诗意。

  诗的中间两联同是写景,而各有侧重。颔联侧重写物,以物芳而明志洁;颈联侧重写人,以人和而望政通。同时,二者又互为补充,泉水、青松、翠竹、青莲,可以说都是诗人高尚情操的写照,都是诗人理想境界的环境烘托。

  既然诗人是那样地高洁,而他在那貌似“空山”之中又找到了一个称心的世外桃源,所以就情不自禁地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本来,《楚辞·招隐士》说:“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诗人的体会恰好相反,他觉得“山中”比“朝中”好,洁净纯朴,可以远离官场而洁身自好,所以就决然归隐了。

  这首诗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法,是以自然美来表现诗人的人格美和一种理想中的社会之美。表面看来,这首诗只是用“赋”的方法模山范水,对景物作细致感人的刻画,实际上通篇都是比兴。诗人通过对山水的描绘寄慨言志,含蕴丰富,耐人寻味。

送元二使安西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一首送朋友去西北边疆的诗。安西,是唐中央政府为统辖西域地区而设的安西都护府的简称,治所在龟兹城(今新疆库车)。这位姓元的友人是奉朝廷的使命前往安西的。唐代从长安往西去的,多在渭城送别。渭城即秦都咸阳故城,在长安西北,渭水北岸。

  前两句写送别的时间,地点,环境气氛。清晨,渭城客舍,自东向西一直延伸、不见尽头的驿道,客舍周围、驿道两旁的柳树。这一切,都仿佛是极平常的眼前景,读来却风光如画,抒情气氛浓郁。“朝雨”在这里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早晨的雨下得不长,刚刚润湿尘土就停了。从长安西去的大道上,平日车马交驰,尘上飞扬,而现在,朝雨乍停,天气清朗,道路显得洁净、清爽。“浥轻尘”的“浥”字是湿润的意思,在这里用得很有分寸,显出这雨澄尘而不湿路,恰到好处,仿佛天从人愿,特意为远行的人安排一条轻尘不扬的道路。客舍,本是羁旅者的伴侣;杨柳,更是离别的象征。选取这两件事物,自然有意关合送别。它们通常总是和羁愁别恨联结在一起而呈现出黯然销魂的情调。而今天,却因一场朝雨的洒洗而别具明朗清新的风貌──“客舍青青柳色新”。平日路尘飞扬,路旁柳色不免笼罩着灰蒙蒙的尘雾,一场朝雨,才重新洗出它那青翠的本色,所以说“新”,又因柳色之新,映照出客舍青青来。总之,从清朗的天宇,到洁净的道路,从青青的客舍,到翠绿的杨柳,构成了一幅色调清新明朗的图景,为这场送别提供了典型的自然环境。这是一场深情的离别,但却不是黯然销魂的离别。相反地,倒是透露出一种轻快而富于希望的情调。“轻尘”、“青青”、“新”等词语,声韵轻柔明快,加强了读者的这种感受。

  绝句在篇幅上受到严格限制。这首诗,对如何设宴饯别,宴席上如何频频举杯、殷勤话别,以及启程时如何依依不舍,登程后如何瞩目遥望,等等,一概舍去,只剪取饯行宴席即将结束时主人的劝酒辞:再干了这一杯吧,出了阳关,可就再也见不到老朋友了。诗人象高明的摄影师,摄下了最富表现力的镜头。宴席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酿满别情的酒已经喝过多巡,殷勤告别的话已经重复过多次,朋友上路的时刻终于不能不到来,主客双方的惜别之情在这一瞬间都到达了顶点。主人的这句似乎脱口而出的劝酒辞就是此刻强烈、深挚的惜别之情的集中表现。

  三四两句是一个整体。要深切理解这临行劝酒中蕴含的深情,就不能不涉及“西出阳关”。处于河西走廊尽西头的阳关,和它北面的玉门关相对,从汉代以来,一直是内地出向西域的通道。唐代国势强盛,内地与西域往来频繁,从军或出使阳关之外,在盛唐人心目中是令人向往的壮举。但当时阳关以西还是穷荒绝域,风物与内地大不相同。朋友“西出阳关”,虽是壮举,却又不免经历万里长途的跋涉,备尝独行穷荒的艰辛寂寞。因此,这临行之际“劝君更尽一杯酒”,就象是浸透了诗人全部丰富深挚情谊的一杯浓郁的感情琼浆。这里面,不仅有依依惜别的情谊,而且包含着对远行者处境、心情的深情体贴,包含着前路珍重的殷勤祝愿。对于送行者来说,劝对方“更尽一杯酒”,不只是让朋友多带走自己的一分情谊,而且有意无意地延宕分手的时间,好让对方再多留一刻。“西出阳关无故人”之感,又何尝只属于行者呢?临别依依,要说的话很多,但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这种场合,往往会出现无言相对的沉默,“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不自觉地打破这种沉默的方式,也是表达此刻丰富复杂感情的方式。诗人没有说出的比已经说出的要丰富得多。总之,三四两句所剪取的虽然只是一刹那的情景,却是蕴含极其丰富的一刹那。

  这首诗所描写的是一种最有普遍性的离别。它没有特殊的背景,而自有深挚的惜别之情,这就使它适合于绝大多数离筵别席演唱,后来编入乐府,成为最流行、传唱最久的歌曲。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是一位早熟的作家,少年时期就创作了不少优秀的诗篇。这首诗就是他十七岁时的作品。和他后来那些富于画意、构图设色非常讲究的山水诗不同,这首抒情小诗写得非常朴素。但千百年来,人们在作客他乡的情况下读这首诗,却都强烈地感受到了它的艺术力量。这种艺术力量,首先来自它的朴质、深厚和高度的艺术概括。

  诗因重阳节思念家乡的亲人而作。王维家居蒲州(今山西永济),在华山之东,所以题称“忆山东兄弟”。写这首诗时他大概正在长安谋取功名。繁华的帝都对当时热中仕进的年轻士子虽有很大吸引力,但对一个少年游子来说,毕竟是举目无亲的“异乡”;而且越是繁华热闹,在茫茫人海中的游子就越显得孤孑无亲。第一句用了一个“独”字,两个“异”字,分量下得很足。对亲人的思念,对自己孤孑处境的感受,都凝聚在这个“独”字里面。“异乡为异客”,不过说他乡作客,但两个“异”字所造成的艺术效果,却比一般地叙说他乡作客要强烈得多。在自然经济占主要地位的封建时代,不同地域之间的风土、人情、语言、生活习惯差别很大,离开多年生活的故乡到异地去,会感到一切都陌生、不习惯,感到自己是漂浮在异地生活中的一叶浮萍。“异乡”、“异客”,正是朴质而真切地道出了这种感受。作客他乡者的思乡怀亲之情,在平日自然也是存在的,不过有时不一定是显露的,但一旦遇到某种触媒──最常见的是“佳节”──就很容易爆发出来,甚至一发而不可抑止。这就是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佳节,往往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而且往往和对家乡风物的许多美好记忆联结在一起,所以“每逢佳节倍思亲”就是十分自然的了。这种体验,可以说人人都有,但在王维之前,却没有任何诗人用这样朴素无华而又高度概括的诗句成功地表现过。而一经诗人道出,它就成了最能表现客中思乡感情的格言式的警句。

  前两句,可以说是艺术创作的“直接法”。几乎不经任何迂回,而是直插核心,迅即形成高潮,出现警句。但这种写法往往使后两句难以为继,造成后劲不足。这首诗的后两句,如果顺着“佳节倍思亲”作直线式的延伸,就不免蛇足;转出新意而再形成新的高潮,也很难办到。作者采取另一种方式:紧接着感情的激流,出现一泓微波荡漾的湖面,看似平静,实则更加深沉。

  重阳节有登高的风俗,登高时佩带茱萸囊,据说可以避灾。茱萸,一名越椒,一种有香气的植物。三四两句,如果只是一般化地遥想兄弟如何在重阳日登高,佩带茱萸,而自己独在异乡,不能参与,虽然也写出了佳节思亲之情,就会显得平直,缺乏新意与深情。诗人遥想的却是:“遍插茱萸少一人。”意思是说,远在故乡的兄弟们今天登高时身上都佩上了茱萸,却发现少了一位兄弟──自己不在内。好象遗憾的不是自己未能和故乡的兄弟共度佳节,反倒是兄弟们佳节未能完全团聚;似乎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处境并不值得诉说,反倒是兄弟们的缺憾更须体贴。这就曲折有致,出乎常情。而这种出乎常情之处,正是它的深厚处、新警处。杜甫的《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和这两句异曲同工,而王诗似乎更不着力。

鸟鸣涧

王维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关于这首诗中的桂花,颇有些分歧意见。一种解释是桂花有春花、秋花、四季花等不同种类,此处所写的当是春日开花的一种。另一种意见认为文艺创作不一定要照搬生活,传说王维画的《袁安卧雪图》,在雪中还有碧绿的芭蕉,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事物,在文艺创作中是允许的。不过,这首诗是王维题友人所居的《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之一。五首诗每一首写一处风景,接近于风景写生,而不同于一般的写意画,因此,以解释为山中此时实有的春桂为妥。

  桂树枝叶繁茂,而花瓣细小。花落,尤其是在夜间,并不容易觉察。因此,开头“人闲”二字不能轻易看过。“人闲”说明周围没有人事的烦扰,说明诗人内心的闲静。有此作为前提,细微的桂花从枝上落下,才被觉察到了。诗人能发现这种“落”,或仅凭花落在衣襟上所引起的触觉,或凭声响,或凭花瓣飘坠时所发出的一丝丝芬芳。总之,“落”所能影响于人的因素是很细微的。而当这种细微的因素,竟能被从周围世界中明显地感觉出来的时候,诗人则又不禁要为这夜晚的静谧和由静谧格外显示出来的空寂而惊叹了。这里,诗人的心境和春山的环境气氛,是互相契合而又互相作用的。

  在这春山中,万籁都陶醉在那种夜的色调、夜的宁静里了。因此,当月亮升起,给这夜幕笼罩的空谷,带来皎洁银辉的时候,竟使山鸟惊觉起来。鸟惊,当然是由于它们已习惯于山谷的静默,似乎连月出也带有新的刺激。但月光之明亮,使幽谷前后景象顿时发生变化,亦可想见。所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曹操《短歌行》)是可以供我们联想的。但王维所处的是盛唐时期,不同于建安时代的兵荒马乱,连鸟兽也不免惶惶之感。王维的“月出惊山鸟”,大背景是安定统一的盛唐社会,鸟虽惊,但决不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它们并不飞离春涧,甚至根本没有起飞,只是在林木间偶而发出叫声。“时鸣春涧中”,它们与其说是“惊”,不如说是对月出感到新鲜。因而,如果对照曹操的《短歌行》,我们在王维这首诗中,倒不仅可以看到春山由明月、落花、鸟鸣所点缀的那样一种迷人的环境,而且还能感受到盛唐时代和平安定的社会气氛。

  王维在他的山水诗里,喜欢创造静谧的意境,这首诗也是这样。但诗中所写的却是花落、月出、鸟鸣,这些动的景物,既使诗显得富有生机而不枯寂,同时又通过动,更加突出地显示了春涧的幽静。动的景物反而能取得静的效果,这是因为事物矛盾着的双方,总是互相依存的。在一定条件下,动之所以能够发生,或者能够为人们所注意,正是以静为前提的。“鸟鸣山更幽”,这里面是包含着艺术辩证法的。

   

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春晓》这首小诗,初读似觉平淡无奇,反复读之,便觉诗中别有天地。它的艺术魅力不在于华丽的辞藻,不在于奇绝的艺术手法,而在于它的韵味。整首诗的风格就象行云流水一样平易自然,然而悠远深厚,独臻妙境。千百年来,人们传诵它,探讨它,仿佛在这短短的四行诗里,蕴涵着开掘不完的艺术宝藏。

  自然而无韵致,则流于浅薄;若无起伏,便失之平直。《春晓》既有悠美的韵致,行文又起伏跌宕,所以诗味醇永。诗人要表现他喜爱春天的感情,却又不说尽,不说透,“迎风户半开”,让读者去捉摸、去猜想,处处表现得隐秀曲折。

  “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写情,诗人选取了清晨睡起时刹那间的感情片段进行描写。这片段,正是诗人思想活动的启始阶段、萌芽阶段,是能够让人想象他感情发展的最富于生发性的顷刻。诗人抓住了这一刹那,却又并不铺展开去,他只是向读者透露出他的心迹,把读者引向他感情的轨道,就撒手不管了,剩下的,该由读者沿着诗人思维的方向去丰富和补充了。

  写景,他又只选取了春天的一个侧面。春天,有迷人的色彩,有醉人的芬芳,诗人都不去写。他只是从听觉角度着笔,写春之声:那处处啼鸟,那潇潇风雨。鸟声婉转,悦耳动听,是美的。加上“处处”二字,啁啾起落,远近应和,就更使人有置身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春风春雨,纷纷洒洒,但在静谧的春夜,这沙沙声响却也让人想见那如烟似梦般的凄迷意境,和微雨后的众卉新姿。这些都只是诗人在室内的耳闻,然而这阵阵春声却逗露了无边春色,把读者引向了广阔的大自然,使读者自己去想象、去体味那莺啭花香的烂熳春光,这是用春声来渲染户外春意闹的美好景象。这些景物是活泼

凉州词

王之涣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据唐人薛用弱《集异记》记载:开元间,王之涣与高適、王昌龄到酒店饮酒,遇梨园伶人唱曲宴乐,三人便私下约定以伶人演唱各人所作诗篇的情形定诗名高下。结果三人的诗都被唱到了,而诸伶中最美的一位女子所唱则为“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甚为得意,这就是著名的“旗亭画壁”故事。此事未必实有。但表明王之涣这首《凉州词》在当时已成为广为传唱的名篇。

  诗的首句抓住自下(游)向上(游)、由近及远眺望黄河的特殊感受,描绘出“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动人画面:汹涌澎湃波浪滔滔的黄河竟象一条丝带迤逦飞上云端。写得真是神思飞跃,气象开阔。诗人的另一名句“黄河入海流”,其观察角度与此正好相反,是自上而下的目送;而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虽也写观望上游,但视线运动却又由远及近,与此句不同。“黄河入海流”和“黄河之水天上来”,同是着意渲染黄河一泻千里的气派,表现的是动态美。而“黄河远上白云间”,方向与河的流向相反,意在突出其源远流长的闲远仪态,表现的是一种静态美。同时展示了边地广漠壮阔的风光,不愧为千古奇句。

  次句“一片孤城万仞山”出现了塞上孤城,这是此诗主要意象之一,属于“画卷”的主体部分。“黄河远上白云间”是它远大的背景,“万仞山”是它靠近的背景。在远川高山的反衬下,益见此城地势险要、处境孤危。“一片”是唐诗习用语词,往往与“孤”连文(如“孤帆一片”、“一片孤云”等等),这里相当于“一座”,而在词采上多一层“单薄”的意思。这样一座漠北孤城,当然不是居民点,而是戌边的堡垒,同时暗示读者诗中有征夫在。“孤城”作为古典诗歌语汇,具有特定涵义。它往往与离人愁绪联结在一起,如“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杜甫《秋兴》)、“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王维《送韦评事》)等等。第二句“孤城”意象先行引入,为下两句进一步刻划征夫的心理作好了准备。

  诗起于写山川的雄阔苍凉,承以戌守者处境的孤危。第三句忽而一转,引入羌笛之声。羌笛所奏乃《折杨柳》曲调,这就不能不勾起征夫的离愁了。此句系化用乐府《横吹曲辞·折杨柳歌辞》“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的诗意。折柳赠别的风习在唐时最盛。“杨柳”与离别有更直接的关系。所以,人们不但见了杨柳会引起别愁,连听到《折杨柳》的笛曲也会触动离恨。而“羌笛”句不说“闻折柳”却说“怨杨柳”,造语尤妙。这就避免直接用曲调名,化板为活,且能引发更多的联想,深化诗意。玉门关外,春风不度,杨柳不青,离人想要折一枝杨柳寄情也不能,这就比折柳送别更为难堪。征人怀着这种心情听曲,似乎笛声也在“怨杨柳”,流露的怨情是强烈的,而以“何须怨”的宽解语委婉出之,深沉含蓄,耐人寻味。这第三句以问语转出了如此浓郁的诗意,末句“春风不度玉门关”也就水到渠成。用“玉门关”一语入诗也与征人离思有关。《后汉书·班超传》云:“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所以末句正写边地苦寒,含蓄着无限的乡思离情。如果把这首《凉州词》与中唐以后的某些边塞诗(如张乔《河湟旧卒》)加以比较,就会发现,此诗虽极写戌边者不得还乡的怨情,但写得悲壮苍凉,没有衰飒颓唐的情调,表现出盛唐诗人广阔的心胸。即使写悲切的怨情,也是悲中有壮,悲凉而慷慨。“何须怨”三字不仅见其艺术手法的委婉蕴藉,也可看到当时边防将士在乡愁难禁时,也意识到卫国戌边责任的重大,方能如此自我宽解。也许正因为《凉州词》情调悲而不失其壮,所以能成为“唐音”的典型代表。

出塞二首(其一)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①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②。

  这是一首名作,明代诗人李攀龙曾经推奖它是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清沈德潜《说诗晬语》说:“‘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他这段话批评李攀龙只知推奖此诗而未言其妙,可是他自己也只是说明了全诗的主旨,并没有点出作者的匠心。

  沈氏归纳的全诗的主旨基本是对的,但这个主旨的思想是很平凡的。为什么这样平凡的思想竟能写成为一首压卷的绝作呢?

  原来,这首诗里,有一句最美最耐人寻味的诗句,即开头第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这句诗有什么妙处呢?得从诗题说起。此诗题名《出塞》,一望而知是一首乐府诗。乐府诗是要谱成乐章、广泛传唱的,为入谱传唱的需要,诗中就往往有一些常见习用的词语。王昌龄这首诗也不例外。你看这开头一句中的“明月”和“关”两个词,正是有关边塞的乐府诗里很常见的词语。《乐府诗集·横吹曲辞》里不是就有《关山月》吗?《乐府解题》说:“关山月,伤离别也。”无论征人思家,思妇怀远,往往都离不了这“关”和“月”两个字。“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徐陵《关山月》),“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王褒《关山月》),“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卢思道《从军行》),“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王维《陇头吟》),例子举不胜举。看清这一点之后,你就明白这句诗的新鲜奇妙之处,就是在“明月”和“关”两个词之前增加了“秦”、“汉”两个时间性的限定词。这样从千年以前、万里之外下笔,自然形成一种雄浑苍茫的独特的意境,借用前代评诗惯用的词语来说,就是“发兴高远”,使读者把眼前明月下的边关同秦代筑关备胡,汉代在关内外与胡人发生一系列战争的悠久历史自然联系起来。这样一来。“万里长征人未还”,就不只是当代的人们,而是自秦汉以来世世代代的人们共同的悲剧;希望边境有“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飞将”,也不只是汉代的人们,而是世世代代人们共同的愿望。平凡的悲剧,平凡的希望,都随着首句“秦”、“汉”这两个时间限定词的出现而显示出很不平凡的意义。这句诗声调高昂,气势雄浑,也足以统摄全篇。

  诗歌之美,诗歌语言之美,往往就表现在似乎很平凡的字上,或者说,就表现在把似乎很平凡的字用在最确切最关键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往往又最能体现诗人高超的艺术造诣。

从军行七首(其四)

王昌龄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代边塞诗的读者,往往因为诗中所涉及的地名古今杂举、空间悬隔而感到困惑。怀疑作者不谙地理,因而不求甚解者有之,曲为之解者亦有之。这首诗就有这种情形。

  前两句提到三个地名。雪山即河西走廊南面横亘廷伸的祁连山脉。青海与玉关东西相距数千里,却同在一幅画面上出现,于是对这两句就有种种不同的解说。有的说,上句是向前极目,下句是回望故乡。这很奇怪。青海、雪山在前,玉关在后,则抒情主人公回望的故乡该是玉门关西的西域,那不是汉兵,倒成胡兵了。另一说,次句即“孤城玉门关遥望”之倒文,而遥望的对象则是“青海长云暗雪山”,这里存在两种误解:一是把“遥望”解为“遥看”,二是把对西北边陲地区的概括描写误解为抒情主人公望中所见,而前一种误解即因后一种误解而生。一、二两句,不妨设想成次第展现的广阔地域的画面:青海湖上空,长云弥温;湖的北面,横亘着绵廷千里的隐隐的雪山;越过雪山,是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一座孤城;再往西,就是和孤城遥遥相对的军事要塞——玉门关。这幅集中了东西数千里广阔地域的长卷,就是当时西北边戍边将士生活、战斗的典型环境。它是对整个西北边陲的一个鸟瞰,一个概括。为什么特别提及青海与玉关呢?这跟当时民族之间战争的态势有关。唐代西、北方的强敌,一是吐蕃,一是突厥。河西节度使的任务是隔断吐蕃与突厥的交通,一镇兼顾西方、北方两个强敌,主要是防御吐蕃,守护河西走廊。“青海”地区,正是吐蕃与唐军多次作战的场所;而“玉门关”外,则是突厥的势力范围。所以这两句不仅描绘了整个西北边陲的景象,而且点出了“孤城”南拒吐蕃,西防突厥的极其重要的地理形势。这两个方向的强敌,正是戍守“孤城”的将士心之所系,宜乎在画面上出现青海与玉关。与其说,这是将士望中所见,不如说这是将士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这两句在写景的同时渗透丰富复杂的感情:戍边将士对边防形势的关注,对自己所担负的任务的自豪感、责任感,以及戍边生活的孤寂、艰苦之感,都融合在悲壮、开阔而又迷蒙暗淡的景色里。

  三、四两句由情景交融的环境描写转为直接抒情。“黄沙百战穿金甲”,是概括力极强的诗句。戍边时间之漫长,战事之频繁,战斗之艰苦,敌军之强悍,边地之荒凉,都于此七字中概括无遗。“百战”是比较抽象的,冠以“黄沙”二字,就突出了西北战场的特征,令人宛见“日暮云沙古战场”的景象;“百战”而至“穿金甲”,更可想见战斗之艰苦激烈,也可想见这漫长的时间中有一系列“白骨掩蓬蒿”式的壮烈牺牲。但是,金甲尽管磨穿,将士的报国壮志却并没有销磨,而是在大漠风沙的磨炼中变得更加坚定。“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身经百战的将士豪壮的誓言。上一句把战斗之艰苦,战事之频繁越写得突出,这一句便越显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二两句,境界阔大,感情悲壮,含蕴丰富;三四两句之间,显然有转折,二句形成鲜明对照。“黄沙”句尽管写出了战争的艰苦,但整个形象给人的实际感受是雄壮有力,而不是低沉伤感的。因此末句并非嗟叹归家无日,而是在深深意识到战争的艰苦、长期的基础上所发出的更坚定、深沉的誓言,盛唐优秀边塞诗的一个重要的思想特色,就是在抒写戍边将士的豪情壮志的同时,并不回避战争的艰苦,本篇就是一个显例。可以说,三四两句这种不是空洞肤浅的抒情,正需要有一二两句那种含蕴丰富的大处落墨的环境描写。典型环境与人物感情高度统一,是王昌龄绝句的一个突出优点,这在本篇中也有明显的体现。

宿建德江

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 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 江清月近人。

  这是一首抒写羁旅之思的诗。建德江,指新安江流经建德(今属浙江)的一段江水。这首诗不以行人出发为背景,也不以船行途中为背景,而是以舟泊暮宿为背景。它虽然露出一个“愁”字,但立即又将笔触转到景物描写上去了。可见它在选材和表现上都是颇有特色的。

  诗的起句“移舟泊烟渚”,“移舟”,就是移舟近岸的意思;“泊”,这里有停船宿夜的含意。行船停靠在江中的一个烟雾朦胧的小洲边,这一面是点题,另一面也就为下文的写景抒情作了准备。

  第二句“日暮客愁新”,“日暮”显然和上句的“泊”、“烟”有联系,因为日暮,船需要停宿;也因为日落黄昏,江面上才水烟蒙蒙。同时“日暮”又是“客愁新”的原因。“客”是诗人自指。若按旧日作诗的所谓起、承、转、合的格式,这第二句就将承、转两重意思揉合在一句之中了,这也是少见的一格。为什么“日暮”会撩起“客愁新”呢?我们可以读一读《诗经》里的一段:“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风·君子于役》)这里写一位妇女,每当到夕阳西下、鸡进笼舍、牛羊归栏的时刻,她就更加思念在外服役的丈夫。借此,我们不也正可以理解此时旅人的心情吗?本来行船停下来,应该静静地休息一夜,消除旅途的疲劳,谁知在这众鸟归林、牛羊下山的黄昏时刻,那羁旅之愁又蓦然而生。

  接下去诗人以一个对句铺写景物,似乎要将一颗愁心化入那空旷寂寥的天地之中。所以沈德潜说:“下半写景,而客愁自见。”第三句写日暮时刻,苍苍茫茫,旷野无垠,放眼望去,远处的天空显得比近处的树木还要低,“低”和“旷”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的。第四句写夜已降临,高挂在天上的明月,映在澄清的江水中,和舟中的人是那么近,“近”和“清”也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种极富特色的景物,只有人在舟中才能领略得到的。诗的第二句就点出“客愁新”,这三四句好似诗人怀着愁心,在这广袤而宁静的宇宙之中,经过一番上下求索,终于发现了还有一轮孤月此刻和他是那么亲近!寂寞的愁心似乎寻得了慰藉,诗也就戛然而止了。

  然而,言虽止,意未尽。试想,此刻那亲近的明月会在诗人的心中引起什么呢?似有一丝喜悦,一点慰藉,但终究驱散不了团团新愁。新愁知多少?“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诗人曾带着多年的准备、多年的希望奔入长安,而今却只能怀着一腔被弃置的忧愤南寻吴越。此刻,他孑然一身,面对着这四野茫茫、江水悠悠、明月孤舟的景色,那羁旅的惆怅,故乡的思念,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灭,人生的坎坷……千愁万绪,不禁纷来沓至,涌上心头。“江清月近人”,这画面上让我们见到的是清澈平静的江水,以及水中的明月伴着船上的诗人;可那画面上见不到而应该体味到的,则是诗人的愁心已经随着江水流入思潮翻腾的海洋。这一隐一现,一虚一实,相互映衬,相互补充,正构成一个人宿建德江,心随明月去的意境。是的,这“宿”而“未宿”,不正意味深长地表现出“日暮客愁新”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孟浩然的这首小诗正是在这种情景相生、思与境谐的“自然流出”之中,显示出一种风韵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的艺术美。

芙蓉楼送辛渐

王昌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中芙蓉楼原名西北楼,遗址在润州(今江苏镇江)西北。登临可以俯瞰长江,遥望江北。这首诗大约作于开元二十九年以后。王昌龄当时为江宁(今南京市)丞,辛渐是他的朋友,这次拟由润州渡江,取道扬州,北上洛阳。王昌龄可能陪他从江宁到润州,然后在此分手。这诗原题共两首,第二首说到头天晚上诗人在芙蓉楼为辛渐饯别,这一首写的是第二天早晨在江边离别的情景。

  “寒雨连江夜入吴”,迷蒙的烟雨笼罩着吴地江天,织成了无边无际的愁网。夜雨增添了萧瑟的秋意,也渲染出离别的黯淡气氛。那寒意不仅弥漫在满江烟雨之中,更沁透在两个离人的心头。“连”字和“入”字写出雨势的平稳连绵,江雨悄然而来的动态能为人分明地感知,则诗人因离情萦怀而一夜未眠的情景也自可想见。但是,这一幅水天相连、浩渺迷茫的吴江夜雨图,不也展现了一种极其高远壮阔的境界吗?中晚唐诗和婉约派宋词往往将雨声写在窗下梧桐、檐前铁马、池中残荷等等琐物上,而王昌龄却并不实写如何感知秋雨来临的细节,他只是将听觉视觉和想象概括成连江入吴的雨势,以大片淡墨染出满纸烟雨,这就用浩大的气魄烘托了“平明送客楚山孤”的开阔意境。

  清晨,天色已明,辛渐即将登舟北归。诗人遥望江北的远山,想到行人不久便将隐没在楚山之外,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在辽阔的江面上,进入诗人视野的当然不止是孤峙的楚山,浩荡的江水本来是最易引起别情似水的联想的,唐人由此而得到的名句也多得不可胜数。然而王昌龄没有将别愁寄予随友人远去的江水,却将离情凝注在矗立于苍莽平野的楚山之上。因为友人回到洛阳,即可与亲友相聚,而留在吴地的诗人,却只能象这孤零零的楚山一样,伫立在江畔空望着流水逝去。一个“孤”字如同感情的引线,自然而然牵出了后两句临别叮咛之辞:“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早在六朝刘宋时期,诗人鲍照就用“清如玉壶冰”(《代白头吟》)来比喻高洁清白的品格。自从开元宰相姚崇作《冰壶诫》以来,盛唐诗人如王维、崔颢、李白等都曾以冰壶自励,推崇光明磊落、表里澄澈的品格。王昌龄托辛渐给洛阳亲友带去的口信不是通常的平安竹报,而是传达自己依然冰清玉洁、坚持操守的信念,是大有深意的。据《唐才子传》和《河岳英灵集》载,王昌龄曾因不拘小节,“谤议沸腾,两窜遐荒”,开元二十七年被贬岭南即是第一次,从岭南归来后,他被任为江宁丞,几年后再次被贬谪到更远的龙标,可见当时他正处于众口交毁的恶劣环境之中。诗人在这里以晶莹透明的冰心玉壶自喻,正是基于他与洛阳诗友亲朋之间的真正了解和相互信任,这决不是洗刷谗名的表白,而是蔑视谤议的自誉。因此诗人从清澈无瑕、澄空见底的玉壶中捧出一颗晶亮纯洁的冰心以告慰友人,这就比任何相思的言辞都更能表达他对洛阳亲友的深情。

  即景生情,情蕴景中,本是盛唐诗的共同特点,而深厚有余、优柔舒缓。“尽谢炉锤之迹”(胡应麟《诗薮》)又是王诗的独特风格。本诗那苍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不仅烘托出诗人送别时的凄寒孤寂之情,更展现了诗人开朗的胸怀和坚强的性格。屹立在江天之中的孤山与冰心置于玉壶的比象之间又形成一种有意无意的照应,令人自然联想到诗人孤介傲岸、冰清玉洁的形象,使精巧的构思和深婉的用意融化在一片清空明澈的意境之中,所以天然浑成,不着痕迹,含蓄蕴藉,余韵无穷。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王勃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 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首联属“工对”中的“地名对”,极壮阔,极精整。第一句写长安的城垣、宫阙被辽阔的三秦之地所“辅”(护持、拱卫),气势雄伟,点送别之地。第二句里的“五津”指岷江的五大渡口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泛指“蜀川”,点杜少府即将宦游之地;而“风烟”、“望”,又把相隔千里的秦、蜀两地连在一起。自长安遥望蜀川,视线为迷蒙的风烟所遮,微露伤别之意,已摄下文“离别”、“天涯”之魂。

  因首联已对仗工稳,为了避免板滞,故次联以散调承之,文情跌宕。“与君离别意”承首联写惜别之感,欲吐还吞。翻译一下,那就是:“跟你离别的意绪啊!……”那意绪怎么样,没有说;立刻改口,来了个转折,用“同是宦游人”一句加以宽解。意思是:我和你同样远离故土,宦游他乡;这次离别,只不过是客中之别,又何必感伤!

  三联推开一步,奇峰突起。从构思方面看,很可能受了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的启发。但高度概括,自铸伟词,便成千古名句。

  尾联紧接三联,以劝慰杜少府作结。“在歧路”,点出题面上的那个“送”字。歧路者,岔路也,古人送行,常至大路分岔处分手,所以往往把临别称为“临歧”。作者在临别时劝慰杜少府说:只要彼此了解,心心相连,那么即使一在天涯,一在海角,远隔千山万水,而情感交流,不就是如比邻一样近吗?可不要在临别之时哭鼻子、抹眼泪,象一般小儿女那样。

  南朝的著名文学家江淹在《别赋》里写了各种各样的离别,都不免使人“黯然消魂”。古代的许多送别诗,也大都表现了“黯然消魂”的情感。王勃的这一首,却一洗悲酸之态,意境开阔,音调爽朗,独标高格。

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这首短诗,由于深刻地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语言苍劲奔放,富有感染力,成为历来传诵的名篇。

  陈子昂是一个具有政治见识和政治才能的文人。他直言敢谏,对武后朝的不少弊政,常常提出批评意见,不为武则天采纳,并曾一度因“逆党”株连而下狱。他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受到打击,这使他心情非常苦闷。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孙万荣等攻陷营州。武则天委派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随同出征。武为人轻率,少谋略。次年兵败,情况紧急,陈子昂请求遣万人作前驱以击敌,武不允。稍后,陈子昂又向武进言,不听,反把他降为军曹。诗人接连受到挫折,眼看报国宏愿成为泡影,因此登上蓟北楼(即幽州台,遗址在今北京市),慷慨悲吟,写下了《登幽州台歌》以及《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等诗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的古人是指古代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贤明君主。《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与《登幽州台歌》是同时之作,其内容可资参证。《蓟丘览古》七首,对战国时代燕昭王礼遇乐毅、郭隗,燕太子丹礼遇田光等历史事迹,表示无限钦慕。但是,象燕昭王那样前代的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来不及见到,自己真是生不逢时;当登台远眺时,只见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流泪了。本篇以慷慨悲凉的调子,表现了诗人失意的境遇和寂寞苦闷的情怀。这种悲哀常常为旧社会许多怀才不遇的人士所共有,因而获得广泛的共鸣。

  本篇在艺术表现上也很出色。上两句俯仰古今,写出时间绵长;第三句登楼眺望,写出空间辽阔。在广阔无垠的背景中,第四句描绘了诗人孤单寂寞悲哀苦闷的情绪,两相映照,分外动人。念这首诗,我们会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苍凉悲壮的气氛,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北方原野的苍茫广阔的图景,而在这个图景面前,兀立着一位胸怀大志却因报国无门而感到孤独悲伤的诗人形象,因而深深为之激动。

  在用辞造语方面,此诗深受《楚辞》特别是其中《远游》篇的影响。《远游》有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本篇语句即从此化出,然而意境却更苍茫遒劲。

同时,在句式方面,采取了长短参错的楚辞体句法。上两句每句五字,三个停顿,其式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后两句每句六字,四个停顿,其式为: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两句音节比较急促,传达了诗人生不逢时、抑郁不平之气;后两句各增加了一个虚字(“之”和“而”),多了一个停顿,音节就比较舒徐流畅,表现了他无可奈何、曼声长叹的情景。全篇前后句法长短不齐,音节抑扬变化,互相配合,增强了艺术感染力。